“这么严重?”
宗恪点了点头:“后来周太傅作为使者被派遣来华胤,求景安帝放我回舜天——那时候他还不是太傅——等他终于见到我了,结果就发现,原来我是个哑巴。”
他说着笑起来,不知为何,宗恪笑得很开心。
“周太傅当时就被我吓着了,一时脱口而出:‘糟糕怎么是个哑巴太子?’哈哈哈”
阮沅听他说得有趣,也跟着笑:“你是吓唬他的吧?”
宗恪摇头:“还真不是吓唬他。我说不出话来,心里全都明白,什么都知道,也想说来着,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说不出来。”
是内心什么地方被堵住了。阮沅黯然地想,是因为这小孩子被殴打,被像囚犯一样关起来,被赶走了最亲近的乳母,两年不许见人,心理方面遭受了严重创伤,从而导致了失语。
“到后来我憋急了,就只有啊啊的叫,乱砸东西。周太傅就叫我别急,他一直陪着我,像教小孩儿那样一句句教我说话,从最简单的桌子板凳、天地人开始。”
阮沅想了半晌,才叹道:“看来,周太傅对你很用心。”
宗恪点了点头:“从他到了华胤,上下打点、说服齐朝放人,一直到后来我终于归国,回到舜天,差不多三个月时间,他始终陪在我身边。我说不出话来,只会像个疯子似的啊啊的叫,他也不气馁,就一句句重复,让我跟着他学。后来眼看着快到舜天了,我还是说不出话来,周太傅就想了个办法,桌子椅子板凳都不教了,只教我一句话。”
“哪句话?”
宗恪笑了笑:“‘孩儿宗恪,拜见父皇’。他就教这么一句,每天在马车上,反反复复说给我听。”
阮沅好奇:“为什么要教这一句?”
“因为这是我见到我父亲之后,必须说的第一句话。”宗恪说,“周太傅告诉我,这句话如果说顺溜了,那么往后一切都不会有问题,我父亲也将全心信任我,把一切都交付于我。可是如果我连这句话都说不清楚,那我父亲定然大失所望,从此不再对我抱有期待,甚至可能从心底里放弃我。那我将来的人生,麻烦就大了。他说的是人之常情,人都讲求第一印象嘛。现在想来,周太傅这人很适合搞营销对吧。”
阮沅没被他给逗乐,心里却觉得苦涩无比。
“那后来呢?”她低声问。
“后来嘛,车队离舜天越来越近,我还是说不出话,他叫我跟着他说,我想说,但嘴里就像堵上了石块,死活说不出来,再一着急,就又像大猩猩似的,哇哇叫。”宗恪笑了笑,“我估计,周太傅他们心里肯定愁死了。但是谁都没表现出来,到舜天前一天,周太傅忽然就不再教了,之前他抓紧一切时间,不停的教我这句话,到了目的地,却突然停住了。”
“为什么不教了?”
“他和我说:‘我知道,太子心中痛恨陛下,是以,怎么都不肯开口称父皇。’”
阮沅心中一紧
“其实我那时候懵懵懂懂的,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因为恨才说不出话来的。”宗恪慢慢说,“结果周太傅当时这么一说,我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他说,我恨我父亲,是理所当然的事,这没有什么不对。可如果我要是为了恨,把自己这辈子都给毁了,那就太不值得了。”
阮沅吐了口气:“这老头……”
宗恪点头道:“这老头是真不得了。当时那环境,谁敢说出这种话来?若是让我父亲知道了,又何止是掉脑袋?五马分尸都嫌不够。这么大逆不道的事,唯独他敢做。他还和我说,解决恨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对方的东西夺过来。”
“哇塞”阮沅听得要拿筷子敲桌面
宗恪笑起来:“厉害吧他居然敢和我说这种话,他也不怕我到时候说给我父亲听。”
阮沅想了想,才道:“他早就看出来,你不会告诉你父亲的。”
“没错。”宗恪点头道,“虽然这三个月里我一句话也没说,可是朝夕相处,他早就把我这个小孩子给看透了。他后来还和我说,我不光要把父亲的东西夺过来,我还要把这天下给夺过来,旧齐的人既然把我关在宫里这么多年,那我就去把他们的皇宫夺过来,让他们再也不能把我关起来。可是我要想做到这一切,首先,就得学会说那句话。”
阮沅只觉得微微胆寒,周太傅当年灌输给宗恪的,全都是仇恨,第一个教他说话的人,说的都是这种激进言论,也难怪他长大之后就会率兵攻打齐朝。
“说来也怪,他这么说了一通,就好像把堵塞住我嗓子的东西全都给疏通了。”宗恪说,“那天晚上,我就能蹦出几个单字来了。后来周太傅又向我父亲请旨,说太子因为想念陛下,一路都不让人马停下来休息,因此大家都十分辛苦,所以得先在舜天城内休息两日,做好准备,才能进宫见他。这当然是在给我挤出缓冲的时间,好反复练习说那句话。”
“那……你见了你父亲,说了这句话没有?”
“说了。”宗恪说,“虽然没有顺溜到现在这个程度,但是也算完整说下来了,我父亲很满意。”
阮沅放下心来,她点头道:“第一句话让他满意了,他既然接纳了你,接下来,就不会太苛求。”
“所以,尽管别的话我还是说不清楚,偶尔着急了还是会哇哇叫,但他都没太在意。因为周太傅把我被囚禁不能见人的事,都和我父亲说了,我父亲知道了前因后果,便和我说,挥斥方遒、纵横天下的帝王,用不着说太多的话,杀人,只用一个手势就行。”
阮沅简直胆寒死了
“你爹太恐怖了”她使劲用手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他这是要培养出秦始皇来么?”
宗恪被她说得笑了。
“所以现在想来,如果不是周太傅那三个月里对我的训练,如果当初是别人充当这个使者,我恐怕都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凌铁和他,都是我此生十分感激的人。”
阮沅不由想起记忆里,周太傅的样子,那是个瘦瘦高高的老人,面色冷峻,模样五官神似冷酷版的苹果前总裁乔布斯,从来都看不出热烈的表情。
“周太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不由问。
宗恪眨了眨眼睛:“是个奥贝斯坦式的人物。”
他这么说,阮沅就笑起来,奥贝斯坦是日本作家田中芳树在《银河英雄传说》中塑造的人物,以理性和冷酷著称。
“而且你没觉得么?姜啸之也有这种倾向。”宗恪说,“那就是被他培养出来的。虽然可能姜啸之的‘奥贝斯坦度’不及他养父。那一趟华胤之行,他带回来一个哑巴太子,一个街头乞丐,这个乞丐就是他的养子姜啸之,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姜啸之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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