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迷惑,不,一点都不。尤其是,当阮沅明白宗恪那一次为何会转头回来。
他明明可以从此离去,再也不回这个家、再也不来见她。甚至他明明可以手刃敌人,然后理直气壮回到延朝,继续自己无碍的帝王生涯。
……可他还是选择了回来,选择放弃从前,陪在她身边。
宗恪舍弃的是什么,没有谁比阮沅更清楚,这令人不忍目睹的真相,一定给他带来过巨大的痛苦——谁能容忍曾经的刺客躺在自己枕畔?甚至,谁又能不去想:这个失去记忆的刺客,什么时候会突然清醒过来、忆起从前,再给自己补上一刀?
得有多么深的爱,多么大的勇气,才可以抵挡这愤怒和恐惧啊
可是宗恪做到了。
尽管他一个字都没告诉过阮沅,可她明白这一点。
所以,她更不能把这样一个男人,拖累到绝路上去。
事到如今,阮沅也不想再问为什么,更不想去深恨什么人,这一切,是她亲手策划,亲自实施,年少的她,把自己推上了这条不归路,连丝毫逃脱的机会都不给留。她没有办法去痛恨任何人,除了自己。
她就是她自己的掘墓人。
第一百五十八章
练功服快做好了的晚上,阮沅把衣服拿给宗恪比看大小,宗恪说,这衣服她费了这么多心血,弄得他都不敢穿了,得找个檀木盒子装着、供起来。
阮沅笑:“你当这是御赐的黄马褂么?”
“御赐黄马褂算什么。”宗恪摇头,“这可比那珍贵多了。”
阮沅想了想,好奇问:“我好像没看见你赏赐谁黄马褂,对吧?”
“那边没有马褂这种衣服呀。”
“可你也没赏赐过别的衣服给大臣啊。”
宗恪笑起来,他摇摇头:“狄族人没这规矩,而且平白无故的给人一件衣服,在我们狄人来看,是非常不吉利的事。”
阮沅更好奇:“是么?”
宗恪点头:“狄人一生都在马背上过的,在外发生意外不是稀罕事,像这边说的,最后不得不‘马革裹尸’,都很常见。如果条件太恶劣,或者路途太远尸体无法带回来,那种时候,伙伴就会把死者的衣服带回家来,交给遗属。这是一种,另一种,父亲临终前,把一件常穿的外袍给哪个儿子,那就是指定这孩子继承家业的意思——衣服一递,那就是有人死了,在狄族人眼里都是这么看的,这都是老规矩了,我要是把衣服赏赐给谁,那说明我快蹬腿儿了,你想想,谁敢接这种赏赐呀?”
阮沅扑哧乐了。
“给我讲讲狄族人的事儿。”她突然说。
“怎么想起要听这些?”宗恪笑。
“你从来都没怎么提。我在宫里,成天和青菡那些中原齐人混在一起,她们知道得也不多。”阮沅扬起脸来,想了想,又说,“做了狄族人的媳妇,却什么都不知道,这多不好。”
宗恪苦笑:“可是,我知道得也不多啊。”
阮沅哭笑不得
“你怎么会不知道的?你是大延的天子啊,大延不就是狄人的政权么?”
“可我在舜天没呆几年呀。”宗恪哭丧着脸说,“统共加起来不过十年,还得刨去当婴幼儿的那三年。”
“怎么会”
“真的啊和你说吧,其实前几代狄族君王都有个规矩,新年第一天,得用狄语念一篇很长的祷文——有点儿像道教的青词——然后把这篇祷文放到舜天那个燃着丹珠的祭坛里,让火把它烧掉,这就算觐献给祖先了。”
阮沅一怔,坐起身:“奇怪,我在宫里那年新年,怎么完全没听你提?”
宗恪眨巴眨巴眼睛:“因为,我根本就没做这件事。”
“啊?”
“我把这个仪式取消了。”
“为什么?”
“因为那个祷文好长好长,我根本就念不下来。”
阮沅忍不住笑:“你完蛋了,什么人啊怎么一篇祷文都念不下来?”
“我不认识字啊”宗恪很无辜地说,“那是狄族文字,而且全都是生僻字,祭祖祷文嘛,不是桌子板凳天地人那么简单。那上面的字,我勉强认识三分之二,能用狄语念出来的就更少了。”
“晕死”
“第一年当皇帝,准备了好几天,翻来覆去的背,还是不行,如果没老师帮忙,我基本上……念不下来。后来没辙,时间到了,硬着头皮上场,结果我发现,嘿嘿原来大臣们都站得远远的,根本听不见我念的是什么。”
“……”
宗恪却很得意:“开头几段背得很熟,到中间就不行了,实在记不住了,我只好把前面又重念一遍,可时间还是不够啊,那玩意儿我念过,大约知道费时多久,于是我就和祖先说:列祖列宗,我讲个故事给你们听吧,我就把宗恒说的老虎娶媳妇的故事,对着那坛火小声讲了一遍,讲到抖包袱的地方,我自己乐个半死。讲完了,我说:‘先祖们,这故事好玩吧?祷文自己看吧,可没我的故事好玩哦’。然后我就把祷文放进火里烧掉了。站在近前的就只有几个老和尚,他们的脸都绿了。”
阮沅笑得前仰后合、快喘不过气来
“你这家伙不光欺负活人,连鬼魂都跟着一块儿欺负”
她几乎可以想象当时那场景:十五岁的少年天子,煞有介事念诵着祷文,边念还边乐得咯咯笑,大臣们黑压压在下面跪着,谁也不知道他其实是在说故事……
“唉,我也不想的嘛。然后,第二年又是这么胡混下来的。”宗恪叹了口气,“那次结束仪式,下来以后我和宗恒还有周太傅说,咱还是算了吧,我真的记不住那些,就别为难我了,周太傅一听就不高兴了,把我数落了一顿,还要去和太后告状。我没辙,只好悄悄和宗恒说,明年你再多给我讲几个故事。”
阮沅扑哧笑出来
“好在第三年就来了华胤,我就顺便把这个仪式给取消了,再往后过年,直接叫人写好,然后我给盖个章,送去舜天烧掉了事。”
“列代先祖有灵,全都得吐一地血。”阮沅嘀咕道,“你这还是皇帝呢,也不脸红。”
“那怎么办?谁叫老头子没教我呢。”宗恪两手一拍,把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
“难道你在你父亲身边那五年,没学过么?”
“咳,他哪里会教我这些?老头子当时的心思都在中原呢,吩咐给我的学习任务就是兵书韬略,这些都是中原文化的经典,狄文课程本来就安排得少,认得最基本的一些字罢了,太难认的,我就拿中原文字在上面做记号,就像你拿汉语给英语做标记一样——把老师给气得七窍生烟。”
“我才没这么做过”阮沅马上说,“我是好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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