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知道,他干不出那样的事。那不光是毁了他自己,也是毁了凝琬。
然而如今这样子。就不算是毁掉她么?
……
曾经一度,姜啸之很想去质问宗恪,就算是作为宗恪的妻舅。他也有权力这么问,问他为什么不能对自己的妹妹更好一点。是的。他不爱凝琬,可是又何妨不能对她更好一些?
或者,他为什么不能试着去爱她呢?凝琬明明是那样一个美好的姑娘……
但是没多久,姜啸之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自己也成亲了。
至此,他终于明白,某些事情是怎么都改不了的。他没法强迫宗恪去爱自己的妹妹,就像没人能使他去爱自己的妻子芸娘,他对芸娘再好,那也无济于事,反倒只会增加她的痛苦。
再后来,大延定都华胤,宗恪册封了新皇后,后宫因此起了新的波澜。一年之后,在祭祀的典礼上,当姜啸之看见宗恪望向元萦玉的神情时。他便更加明白,某些大错已被铸成,再也无法更改。
原来,他们全都是牺牲品。而且牺牲得莫名其妙——就像一场拙劣的春晚。
窗外的鞭炮声开始稀疏,姜啸之回过神来,他这才发觉,酒瓶里的红酒已所剩不多了。
事到如今,他觉得自己已经习惯这荒谬的人生了,也已经放弃了年少时那热切的渴望。他已经足够成熟,成熟的可以抛下小小的奢望,漠然面对他无法改变的现实,还有他绝无可能再得到的凝琬。
是的,他是不幸的。然而就像之前他亲口劝厉婷婷的那些话:谁又得到了幸福呢?他没有,凝琬没有,宗恪没有,厉婷婷和秦子涧,也没有。
这是个无人幸福的世界,始作俑者,正是他们自己。
放下酒杯,男人用手捂住脸,把身体埋在沙发里,姜啸之忽然觉得无比凄凉。
在异世界的这个除夕之夜,他竟找不到一只可供安慰的温暖的手。
整个春节,无声无息从这两个人身边滑过,他们没有亲友要去拜访,更没有客人上门。每天,姜啸之只是看小说,或者把宗恒给他的一些法律书拿来研究,厉婷婷则关在房间里画画,姜啸之不知道她画了什么,只是偶尔清晨,他去厨房做早餐时,会看见厉婷婷脸色苍白地下楼来,疲倦不堪地煮着咖啡。
姜啸之不会问她昨晚画了多久,他们已经学会了彼此保持界限,不干涉对方的事,尤其是此刻家里只有他们俩。
他们甚至连交谈都没有几次,仅有的几次谈话,也都是“番茄酱没了”、“我下午去超市买”、“电费单子到了,我先垫付了吧”这之类的……听起来,真像两个已经离婚、却不得不住在一起的夫妇。
初七那天,厉婷婷去上班,但是姜啸之没去警局,宗恒还未回来,他觉得这种情况下自己还是继续在家里呆着吧。大过年的,警局眼下应该不缺人手,他跑过去,只会自投罗网被局长拉去打牌。
姜啸之对麻将,始终热情不大。
下午三点多,他接到厉婷婷的电话,说想拜托他一件事。
“单位发了两桶油一袋米。”她叹口气说,“物流出了点问题,节前不发节后发,就当元宵节的过节费了。游迅刚买了那么多米和油,你们也吃不完,所以我想把这些送去我妈那边。”
姜啸之懂了:“皇后是想臣送过去?”
“嗯,就是这个意思。”厉婷婷苦笑道,“我知道这太为难你了,但是这些东西我扛下楼都费劲……”
“是。臣这就过去。”
挂了电话,姜啸之拿了车钥匙出门,厉婷婷的单位他知道怎么去,之前有一次她快迟到了,打的又打不着,没办法,只好让姜啸之开车送她。
到了目的地,姜啸之把车停在内刊部的楼下,他按照指示牌上到三楼,厉婷婷正在走廊上,守着大米和食用油等着他。
一见姜啸之来,她松了口气。
“我和我妈打了电话的。”厉婷婷低声说,“她已经答应了,不让我爸对你口出恶语。”
姜啸之一怔!
“抱歉,让你跑这一趟,我知道这不太好……”
姜啸之摇摇头,左手拎起两桶油,右手拎起米袋:“皇后放心,老太爷就算说些什么,臣也不会和他顶嘴的。”
厉婷婷苦笑:“行了你赶紧去吧,别让我同事看见,不然还以为举重冠军来了。”
下楼来,姜啸之快步把油和米放进车里,开车往厉婷婷家的方向去。
路上,姜啸之想起厉婷婷刚才的话。
“狄虏”,这个侮辱性的名词,他从会说话就在用,他用这个词骂那些他从未见过的敌人,骂了十多年,然后呢,情形突然倒了个个儿,他自己又开始被人用这个词骂。
一直骂了二十多年。
与此同时,姜啸之又始终记得养父周朝宗的话,他说,其实齐人和狄人,本质上没有区别,包括鹄邪人和银赫人,大家全都是一回事。
“有分别心,才会觉得有区别。”周朝宗说,“齐人不见得有多聪明,狄人也不见得有多蠢,倒过来也一样。生下来的族群决定不了什么,只有废物才死抓着它不放。”
周朝宗的这番话,大大震撼了姜啸之!
他生在一个认可血统论的世界,在他从前的概念里,狄人就是牲畜一样的存在,齐人的乞丐都比他们高一等。
从来就没人和他说过齐人狄人没差别这种话。
后来他来到这边的世界,偶尔看见电视里的马丁?路德?金博士,在畅想“我有一个梦想”,然后这位可敬而伟大的人,就死于他人枪下……
姜啸之想,如果养父把他的念头公开宣扬出来,也跑到一个台子上抓着麦克风说:“你们死抓着血统不放,是因为你们太蠢”——恐怕他不光得挨枪子儿,那是非得要五马分尸不可呢。
他同时也知道,周朝宗的思维里有太多离经叛道的东西,但是这个人,总是有办法维持住他中庸的伪装,热血官途。
而且如今的“狄虏”已经不比当年,这个词已经成了胜者的象征,齐人在一贯对它的鄙视里,不免掺入了一些酸溜溜的东西。
但是,厉鼎彦对自己的歧视又另当别论了,姜啸之想,恐怕厉鼎彦是听林展鸿说了太多关于狄人是如何攻城略地的暴行,心情上,早就站到那边去了。
在厉鼎彦家楼下,姜啸之停了车,拎着油和米上到三楼来,还没到门口,任萍就早早打开了门。
“老夫人。”姜啸之先恭恭敬敬行礼。
任萍难受得脸都皱起来了:“就别这么称呼我了!看把我给难受的。姜……先生,对吧?”
她在脑子里搜刮了半天,想努力记起姜啸之的职位,但依稀只记得一个什么什么锦衣卫。在老太太心里,锦衣卫都在电视里呆着呢。
姜啸之帮她把米和油拎进厨房,任萍在身后一叠声道谢,又笑眯眯地悄声说:“老头子在里屋呢,甭怕。坐下来喝杯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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