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啸之打了个激灵,他转过头去,飞快奔出房间,穿过周遭一片莺声燕语的欢笑声,跑到了楼下。
……男孩一直跑出蓄雪楼,他跑到了街上,已经是夜晚了,街上人不多,他没头没脑的狂奔着,也不知跑了多远,终于气力不支,停了下来。
站在街头,姜啸之转身,望着遥远处的蓄雪楼。那座满是红灯笼的建筑,在夜色下放射出烁烁的光芒,就像独眼怪兽那只暗红色的大眼。
姜啸之瑟瑟发抖,他喘息着,于一片冰天雪地之中,蹲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再也没可能回到蓄雪楼里了。
一连三天,姜啸之都不敢再接近蓄雪楼的那条街。
那晚上,他找了个没人见的角落,就用街头堆积的白雪,把自己身上脸上的血迹洗干净。他的衣服弄脏了,乌黑一片,也看不出上面有血迹。
没多久,他又恢复了一年前的乞丐打扮:蓬头垢面,不可辨认。
他听见路人都在谈蓄雪楼那件血案:名妓姜月湄杀了吏部侍郎李闵晁的儿子,死者被连捅了八刀,案发现场极其凄惨。还有人说,姜月湄这次完了,必定得偿命。没想到好好一个头牌,竟落得如斯下场……
听着这些恐怖的谈论,姜啸之一声也不敢吭。
几个月后,姜啸之敢往蓄雪楼走了,他站在蓄雪楼前,仰望着那建筑,却不打算再进去了。
他知道,姜月湄不在里面。
她已经被关押收监了。李闵晁因为儿子的死亡,十分痛心,京师也因为出了这样的血案而被震惊,连天子都被惊动了,说,必须严惩凶手!
没人认为姜月湄能逃过这一劫,所有的人都觉得,她死定了。
所有的人都认为她死有余辜,因为她下手太狠毒了。
那一日,姜啸之在街头徜徉,他在乞讨,偶尔也顺手摸人家的钱包。
他现在已经恢复到进蓄雪楼之前的状态,甚至比那时更加糟糕:如今他做坏事,再也不会被人责怪了。
这一两个月里,姜啸之几次三番走到了衙门口,但又退了回来。他知道如果自己进去,会有何种下场,而且月湄已经叫他不要回来。他自投罗网,月湄一定会恨死他。
他拖了一只破碗,在衙门口走去又走回,弄得差役们都看他眼熟了,说这小乞丐干嘛守在这儿乞讨?以为衙门钱多么?
姜啸之觉得自己该想出办法来救月湄,可他想不出办法。后来他听说有人犯了罪。家里拿钱把他赎了出来。他就想,自己多弄点钱,应该也可以把月湄赎出来吧?
今日是热闹的春市。人群密集,一上午功夫,姜啸之就得手了一个装有小金锞的绣囊。
他心里正得意着。却听见旁边有人说:“这么说,姜月湄过几天就得问斩了?”
姜啸之一哆嗦。怀中的绣囊差点掉落!
“可不是,这案子没可能拖太久,人是她杀的,刀在她手里,尸体在她床上,她自己也承认了。”另一人哼了一声,“这女人。下起手来还真狠啊!”
“最毒妇人心嘛。”开头那人说,“可惜可惜,年纪轻轻,才二十出头……”
“老兄,你替她可惜什么?难不成是之前没嫖过、惋惜你往后再嫖不成了?”
周围一片嬉笑声。
姜啸之几乎要晕过去了!
姜月湄就要被问斩了!
她就要被杀死了!
……她是替他顶的罪!
姜啸之呆了呆,他忽然撒腿就跑!
他一直跑到了衙门口,见一个小孩子冲进来,差役们纷纷过来挡住他!
“你这小子!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居然还敢擅闯!”
“我是来投案的!”他尖叫道,“我是来投案自首的!人是我杀的!”
这一嗓子,把里面的官吏也给惊动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红袍皂靴的小吏,恐怕是师爷之类的人物。
“出了什么事?”
“我是来投案的!”姜啸之说,“人是我杀的!”
那小吏一怔,低头看看面前十岁大的男孩:“谁是你杀的?!”
“李睿!”姜啸之颤声道。“他是我杀的!他不是姜月湄杀的!”
所有的人,脸色大变!
那小吏赶紧吩咐,把孩子带进来。差役们不敢大意,几个人拽住姜啸之的胳膊,把他送进衙门里。
姜啸之在衙门里被严加审问。
据这男孩自己说,他是死囚姜月湄的儿子,他承认,是他杀的人,他母亲是无辜的。
京兆尹因为他这一闹,也慌了神,案子重大,连天子都过问了,他不敢怠慢,于是速速让人把蓄雪楼的老鸨叫来,亲自问她,姜月湄是不是有这么个儿子。
老鸨从小窗子里看了看姜啸之,连连点头:“没错!大人,他是姜月湄的儿子!自从姜月湄杀了人之后,这小子再没在蓄雪楼出现过!”
京兆尹皱眉道:“现在,他说是他杀的人。他母亲是无辜的。”
老鸨一怔,连连摇头:“这没可能。出事那天,一早还有人看见他在厨房帮忙,到中午就不见了,后来就一直没人看见他。”
老鸨并不是要袒护姜啸之,那天事有凑巧,的确没人看见姜啸之从姜月湄的房里奔出来,他逃出蓄雪楼时,门口迎客的龟奴正巧去偷酒喝了。
听了老鸨这番话,京兆尹心里有了一番考量。此时,押着姜啸之进来的刑名师爷,在京兆尹耳畔小声说:“大人,这孩子迟不出来早不出来,偏偏就在姜月湄被定罪问斩的时候出来,这里面,有蹊跷啊。”
京兆尹看了他一眼:“你的意思……”
“大人,母子连心,这孩子,恐怕是故意跑出来想替他母亲顶罪的。”
京兆尹顿时明白了。
可他还是皱眉道:“但是这孩子的陈述十分逼真,也可能确有此事啊!这样一来,咱们岂不是……”
刑名师爷微微一笑。
“是。凶手另有其人,或许真的如此。然而大人,案子已经尘埃落定,又突然出来个孩子,要是一翻案,后面又不知会有多大的是非:几岁孩童犯下滔天的罪,论律,杀还是不杀呢?又是一番没完没了的争议。明明一桩简单人命案,罪犯凶器全都在场,咱们审了两个月竟还不能结案——圣上不会愿意看见这种事。”
师爷看得出来,他这番话,真是说到了上司的心口上了。
“那这孩子……”
师爷叹了口气,不再压低声音,却抬高了音量,让周围人都听见:“孩子牵挂母亲,这是人之常情,案子本身与他无关,大人也不用过多责罚他,大人心存仁慈,执法公正,决不牵连无辜,把他轰出去就算了。”
半晌,京兆尹点了点头。
第两百零二章
房间里,姜啸之的叙述停下来许久,依然没人说话。
厉婷婷用手捂着脸,她的手掌全都湿了,泪水却还不断往外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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