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芙又是意外,又是难过。
她原本只担心他或许会身处危险,却怎么也没想到,他竟死在了除夕之夜。
不知为何,这个和她原本陌路,偶然顺手救回来的少年的意外死讯竟会让她感到如此气闷。
或许是当初,那濒死少年投向她的充满求生意愿的目光让她感同身受。亦或许是几天之前,他用他少年的单薄身体为她挡住危险后,独自默默离开时,那一抹脚步略微蹒跚的孤独背影,令她难以忘记。
她呆了片刻,压下心里涌出的难过之感,道:“张叔,劳烦你叫人给他烧两炷香吧。”
张大道:“老叔记住了。小娘子你莫难过。”
嘉芙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
正月十三,离元宵还有两日。但泉州城里,家家户户门前已经悬了花灯。入夜,花灯和明月交相辉映,满城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和城中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城外那片寂静的无人港口。
这是一个晴朗的深夜,明月悬空,一个少年独自坐在海堤之上,身影被吞没在夜的暗影里。海风迎面吹来,他一动不动,面向着渐渐涌起的夜潮,背影孤独。
忽然,他飞快地脱去了衣裳和鞋子,纵身一跃,犹如一块石头,掉进了夜潮之中。
片刻后,伴着一声轻微破水的“哗啦”之声,少年的脑袋从水下露了出来,他挥臂打了几下水,就靠到了堤坝上,手中多了一样东西。
这是一个用制软了的熟牛皮包起来的四方块的东西,掌心大小,湿漉漉的,被托在少年的手里,不住地往下滴水。
泉州的这个冬天,大部分日子都是湿冷湿冷的,少年却似乎丝毫没有感觉到海水的刺骨冰冷。他慢慢地解开牛皮,双眼盯着托在自己掌心里的那样东西。
一方玉玺,纽交五龙,上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篆文,通体不沾半点尘埃,皎洁月光的映照之下,玉色莹莹,将那少年托着它的那只掌心都映成了半透明的淡淡血肉之色。
这便是秦之后的传国玉玺,国之重器。千年以来,时没时现,历朝历代的帝王,无不视得它为天命。
大魏立国,太祖以机缘得到传国玉玺,欣喜若狂,将它藏于宫中元始殿内,每逢祭天大礼,请玺加盖于祭天诏书之上,以此昭示己之天命所归。
而今的永熙帝,登基之初,质疑之声之所以不断,就是因为他的手中,缺了这一方代表皇权授受的传国玉玺。
据说,少帝萧彧于猎场坠马身亡后,这面传国玉玺便也离奇不见。
这片堤坝之侧,白天人来人往,谁也不会想到,这三年来,它就被这一块牛皮包着,藏在了下面一个被海水蚀出的空洞里。
每日潮起潮落,它安静而孤独地守着黑暗,就像是它的主人,这个少年。
少年盯着手中的玉玺,看了良久,忽自嘲般地勾了勾嘴角,自言自语地道:“我留你还有何用?不如送你随潮而去,从此无拘无束,放游四海,胜过躲躲藏藏,终年不见天日!”
他爬回了海堤,高高站起,猛地挥抬臂膀,就要将手中玉玺投向月色下的那片夜潮。
一旦入海,潮水汹涌,卷去之后,这东西从此将永沉大海,再不复返。
第18章
就在少年要将手中玉玺奋力投向海潮之时,一个声音忽在他身后响了起来:“一别三年,小皇上你可还好?王锦给小皇上叩头了。”
少年的手顿住,慢慢地回头。
一个人影从夜色的昏暗里现身,钩鼻长脸,青衣小帽,再寻常不过的一身打扮,口里说着叩头,却不过虚虚躬了躬身,表情似笑非笑,双目在月下闪闪发亮,泛着毒蛇般的冰冷光芒,夜色之下,更是令人望而生畏。
少年神色微微一变,肩膀才一动,那人又道:“小皇上,你要是敢跳海,或是砸你手里的东西,甄家的那个小姑娘,下场会比金家人不知道惨上多少。我的那些手段,你应是知道的。”
他的语调阴恻恻的,叫人不寒而栗。
少年的身形定住了。
王锦向来阴沉不外露,但此刻,看着面前少年凝住了的背影,依然还是压制不住心底涌出的狂喜,目光愈发闪闪。
“小皇上若老老实实这就跟我回去,我保证不会为难你,更可对天起誓,不动甄家人半根指头,如有违背,天诛地灭!说起来,甄家人这回也是立了大功的,当上报皇上予以嘉奖。若不是甄家那小姑娘,小皇上你如今恐怕已经没了。”
若这少年,曾经的少帝萧彧就那样被金家人丢下大海葬身鱼腹,今上固然是少了一个心腹之患,但这面令天禧帝梦寐以求的传国玉玺,又如何能得以重见天日?
谁能想的到,它竟然被萧彧藏在了这种地方?
萧彧慢慢地转身,和王锦面对着面。
“小皇上,你不会想到,这一切都是我王锦设的一个局吧?”
这次的计策,实在令他自己也感到满意,忍不住目露微微得色。
“小皇上,你很聪明,当年被你侥幸逃脱之后,竟藏身到了泉州这种地方。岭南本就天高皇帝远,泉州更是鱼龙混杂,想要找到一个存心把自己藏起来的人,确实犹如海底捞针。但你还是小看了我。这几年间,为了找到你,我派了无数的人出去,他们扮作水手,苦力,查遍南方所有你可能匿身的地方,皇天不负,终于上个月,让我得知曾有人在泉州金家船坞里见到过与你形貌相似的一个少年哑巴,于是我亲自赶了过来,没费多少力气,就得知你于濒死之际被甄家收留的消息。我原本早可以带走你的,但那时,我不确定你就是小皇上,毕竟,这几年间,你的模样还是有所改变,且你装傻装的也极像,差点连我也被骗了过去。我更知道,假使你就是小皇上,被这么带走的话,人是有了,但这宝玺……”
他看了眼少年手中的物件,忍不住吞了口唾液——如同看到荣华富贵就在前方向他招手。
“……大约很难能从你嘴里顺利问出。所以我设了一个局,故意放出查找无籍少年的消息,再拿金家开刀,果然,你被惊动,悄悄离开。离开之前,你自然不会忘记你的这面宝玺。”
“小皇上,你很聪明,但毕竟嫩了点,这不怪你……”
他紧紧地盯着那块在月色下莹莹生光的东西,朝着少年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伸出手哄道:“小皇上,把它给我吧!皇上毕竟是你的亲叔叔,你随我回去了,不过就是做不成皇帝而已。这几年你藏身于污垢之下,想必受了不少苦楚,当也知道,这天下比你倒霉的人多了去了。你回去了,当个太平王爷,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有什么不好?”
萧彧沉默片刻,忽嗤笑了一声:“难为我那位二皇叔了。虽当了皇帝,这几年每逢祭天大典,想必心里总觉底气不够吧?罢了,我这条命,本在几个月前,就已是被老天收走的。连皇位都被他拿去了,何必还抱着这东西不放?他想要,给他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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