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来得及细想,那个从来不懂斯文的彪悍男人就这样活生生出现在我面前,我手里还拿着针灸用的银针。
几个杀气腾腾的军士便如雷似电地闯进惠仁堂药房,唬得看病的百姓纷纷退让,唬得乐家掌柜和坐堂的秋元晋以为皇帝派兵抓我来了呢。
“狼大夫,我这胳膊上的伤口又开始发痒,你上回缝得不好,看看,一到下雨天就痒得难受,你得负责啊。”
我一时没看清是谁,手上还在实验着几个中医针灸的穴位,顺手就往伸到眼前的手背上扎下去,等我发现扎错了穴位,慌忙拔针,那被扎的人却没有喊叫,我奇怪,抬头,这才逆光下看到一个糙老爷们,正恶狠狠地盯着我笑。
很奇怪,我的心,此刻没有反感这个男人的粗野蛮横,脑子如同银镜倾斜一川清辉,无比清明。
我是应该想想退路了,如果事到如今,我还天真地以为宫廷是个安定生存的好去处,那我就不是安莎莱斯了。我渴望回到原来的时空,不过是因为我习惯了闲云野鹤的生活,阿谀奉承,尔虞我诈,猜谋人心,明争暗斗,我不是不会,可这不是我喜欢的生活。
我不过是一只猫,独立自主,孤独野性,出没在旷野的风中,不愿受任何束缚。
如果一时半会我回不到未来,那么,留在这个世界里,我的明天在哪里,我应该寻找怎样的生活?
紫禁城,那个四方红墙黄瓦的监狱,不是我心之所向,皇帝,不属于任何一个女人,他属于大清。
李光地,一个腐儒,一个官场上如鱼得水的老吏,一个奉行儒家封建宗法社会最传统思想的卫道士,他不是我的归宿。
周培公,这个只存在书中传说里的完美男人,注定要与我擦肩而过,我曾被他的美好深深浸染感动,可他只是天边最美的斜阳,转瞬而逝。
正如狼兆所说,情深不寿,才高不闻,怀才不遇的人太多,有时候,皇帝对他这样水匪出身的人,反而更加信任。
这样的男人,说不上多体贴浪漫,但心中有江湖,有大义。
他,是否是我留在这里的归宿?
“安莎,你怎么了,你没事吧?喂,眨眨眼睛?”
少有地,我见到这土匪一般的粗人没有插科打诨,只是神思半日后,淡淡问了一句,你来了?
这让狼兆更加诧异,担心地摸摸我额头,道:“没发烧吧,果然让军帅说中了,因为索额图的事,先生果然有些灰心,这正好,我这次进京,就是跟皇上请求派一个太医到博洛河屯大营,我们那边伤兵太多,又没有拿手的军医,先生不如————”
这回这头驴子一定是听了乌丹的话,学会曲里拐弯了,绕了一个大圈子,想让我离开皇宫,跟他在一起。
我觑眼看了他半晌,慢慢不经意地放下银针,突然抓起他的手就往惠仁堂药房外大步流星出去,我越走越快,看着远处的尖顶,拉着这人熊一般的高大魁梧男人在大街上飞跑,我还穿着白色诊疗服,他在我身后破天荒没有挣扎。
直到,我拉着他,进入空旷无人的南堂教堂里,这个时间,教士们都在钦天监,教堂里只有彩色玻璃外闪动的人影,和管风琴后面负责维护清洁的中国小厮。
我回头,肃穆道:“跪下。”
什么?狼兆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我突然带他到这洋人的庙里干什么,还要跪下,这就更搞不懂了。
我指着圣母像,十分严肃解释道:“那是我们洋人的神,她叫圣母玛丽亚,她是上帝之子耶稣的母亲,就像你们中国神话里的西王母,是她给了耶稣生命,她是最圣洁的女神,我带你来这里,要你跪在她面前,把你从前对我说的话再说一遍,把你的心意告诉我,如果你对我说过的情话都是真心的,在神面前,我相信你,接受你的爱。”
这下轮到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傻眼了,他看着我的眼睛,只是几秒的害羞震惊后,他深呼吸两次,突然眼中放光,激动地把我一把抱起来,激情拥吻。
这男人肾上腺素急剧上升,急不可耐地吮吸着我的蜜唇,口不择言:“安莎,你,简直,认识你以来给我全是惊喜,今日也是,只要你答应跟我好,你要我做什么都成,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绝对给你摘下来。”
一件冰冷的东西给他的狂热激情降了温,是他送的牛角刀,此时,他几乎不费什么力气把我抱在他身上,我俯视着他的眼睛,正经道:“我们之间最远的距离,不是我要拒绝你,或者是你移情别恋,这些我都不在乎,我们之间最大的障碍是,如果你跟皇帝开口要我随你北上,如果是多伦会盟前,没有问题,可现在,我不能保证皇帝会放行。”
他松了力,我滑下,落地,明显看出他眼神里的惊愕,怀疑,畏惧,他应该听懂了我的话。
他看着我的眼睛,许久,突然教堂的钟声响起,他被震醒,嘴唇张开,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我转身,跪在忏悔椅上,双手合拢,对圣母玛丽亚道:“圣洁的圣母,请赐予我们勇气,虽然我知道,这对你面前这位将军来说,是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
我闭眼,等着狼兆离开,任何一个男人,听到我刚才的话,估计都不会再有此前的激情,更何况,得知自己的情敌是皇帝。
我将牛角刀放在忏悔椅上,坦然,说:“将军的豪情让安莎心动,但安莎是个坦荡磊落的人,如果安莎欺骗将军,那安莎就不配得到将军的爱情,如果将军没有这个勇气,那我们还是朋友,只是这牛角刀,我打听过了,安莎不能收。”
我心中乱成一池春水,忐忑,矛盾,我有些后悔自己的坦荡,但心底有个声音却告诉我,皇帝是什么人,紫禁城是什么地方,我在宫里树敌不少,他们怎么可能会就这样放我离开,如果到时候才让狼兆晓得皇帝跟我的暧昧,那我就会失去这个男人的信任,我不愿这样,这是我做人的原则。
我闭着眼睛,等待这上帝的宣判,我侧耳听着教堂门开合的声音,但等了很久,我没有听到,我只听到管风琴上尘埃落定的声音。
然后,一个宽厚的臂膀,如同一泓春水般的暖意包围了我,有个性感磁厚的声音在我耳边低喃:“安莎先生,我承认我嫉妒,害怕,说实话,老子从十四岁杀进绿林江湖,从来没有这样过,连当日被赶出水匪窝子,滚刀板踩地火,老子眼睛都没眨过,可你刚才那句话,确实让老子心里有一阵哆嗦,这天底下如果说还有谁让狼兆我害怕,那只能是王法和皇帝老子,除了他的女人,老子不敢抢,任凭你是皇亲国戚老子也不怕,现在,老子就问你一句,你已经是他的女人了吗?”
“不,如果我已经是皇帝的情人,今日我就不会带你来这里说话,我只告诉将军,皇帝陛下不会轻易放我离开京城,但按照我们西洋的宗教礼法和我的身份,我绝对不会成为皇帝后宫的妃子,但你该听过你们中国人的一句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田,安莎在御前行走多日,实在无法说能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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