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不说话,康熙很和蔼地说。
我抬头看着他,奇怪的目光让他感觉很不自然,悠悠地,说了一句:“皇上还是把安莎当成了女人。”
“哦,哈哈哈哈——”这几声大笑大概是康熙病重以来,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宽大的御车内灯火通明,弥漫着浓郁的暖香,但我可以想象,车外的侍卫大臣们听到皇帝会心的笑,定是诧异非常的,纳罕在这前路茫茫,后有追兵的紧张时刻,皇帝还如此镇定谈笑。
那么,定是胜券在握了,当下众人都放下心来,只管赶路,丝毫没有任何动摇。
“你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康熙说话中气十足,看来病已经好了大半。
马车里很舒适,焚着宫制百合檀香,干净素雅的府绸被褥,一张小巧的芭蕉桌,上摆着康熙的文房四宝,马车四周壁橱中,大部分放满了书籍。
康熙怀里抱着个银制八角琉璃手炉,不过两铺席大小的地方,硬是集生活需要于一体,还是流动的上书房。
我披着这破旧的脏斗篷,有点无处安身,生怕把什么弄脏。
“没关系,朕这车里,还坐过叫花子,你怕什么?这些身外之物不过是供人使用的,行军打仗,哪里那么多讲究的!”
“哈哈……”这下轮到我笑了,康熙还真是有幽默感。
不过,说真的,作为一个帝王,比起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描绘的贾府的富贵,确实称得上寒酸了。
“是呀,陛下难道不知男女授受不亲之意吗?”
“啊……哈哈哈哈……”
这一次的笑却让车外随驾的李德全惊出了一身冷汗,在外小心翼翼地问,“万岁爷,您小心身子,这檀香味道有些浓重,别呛着了!”
这不说倒没事,谨小慎微的李公公这么一说,康熙倒真的有些岔气,吸了些檀香的烟气,轻轻地咳嗽起来,李德全更紧张了,一掀帘子,慌张地扑在地上,嘴里习惯性地念叨,“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不该把香熏得那么重,皇上赎罪——”
康熙一挥手,示意没事,老太监才慢慢地退出去了。
“他倒当了你的替罪羊,你该补偿他呀!”
“安莎何罪之有啊?”我狡捷地问,“罪可都是李公公自请的呀!”我假装冤枉。
康熙倒没料到我会反问,不接我的话,而是又问:“刚才,在想什么?”
“想皇上的一个故人啊!”我有些感慨地说。
“朕的故人,你还认识朕的故人?”康熙已经睡意全无,精神更好了,疑惑地问,“你是来自英吉利吧?”
“那当然,呵呵,难道安莎是中国人不成,只是偶然读到过陛下这位故人的词,想起了我外公常吟他的词,想起了他在词中一层层渲染的忧愁,想起了他的不快乐……”
“不快乐,让朕猜猜,是谁?”康熙反勾起了兴趣,他是聪明之极的,马上就知道了,一丝不悦的伤感同时袭上了眉头,幽然道,“容若,是他吗?”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我轻轻吟诵着容若的《长相思》,一遍又一遍,最后,竟吟唱起来,“山一程,水一程,身向天山行……夜深千帐灯……”
我唱得如梦如醉,不知不觉中改了歌词,眼前,仿佛又回到了天山脚下可爱的牧场,流水淡,碧天长,红树间疏黄,一个披着红色纱巾的英凛女子遥望着故乡的雪山,无奈心向天山,身却已然无法自已,看着雪峰上的五色云彩渐渐远去,茫然无措之油然而生,慢慢被沙漠的昏黄吞没了。
康熙也听得如梦如醉,被我歌声中莫名的忧郁感染了,长久沉醉其中。
最后,我的声音淹没在车外的嘈杂中,便停了下来。
“怎么停了?”
康熙嫌外面太吵,正要开口问,便听见李光地的声音在外禀道:“皇上,断后的骁骑营传来的急报。”
康熙没说话,李德全便知道要递进来,康熙坐在书案边,并不打算动。
我便顺手接过送上,他却不拿,我奇怪地抬头看了一眼,康熙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灰白,手竟抬不起来,只咬着牙蹦出一个字“念”,还没等我念出声,又加了两个字——“默声”,大概是要我压低声音的意思。
我打开简报,一张长条型的破牛皮上,赫然写了几个令所有人毛骨悚然的字,我突然觉得我失声了。
字写得潦草,一看便知出自带兵人的手,康熙听完这简短的,只有五个字的简报,反而马上镇定下来,不过脸色还是冰冷的白,面无表情地说:“继续,不要停———继续唱———”
葛尔丹的前锋部队离这里不过十几里路了,如果没有遇到阻截,不出一日便会追上来。
呵呵,如果康熙没有什么出其不意的计策,我想,我们已经是人家案板上的肉了。
心里冷笑,脸上却故做镇定,康熙见我被吓住了,讥讽地说:“你不是想见葛尔丹吗?等他来了,咋们一起会会他,顺便,问问他你朋友的下落吧!”
康熙的反话让我缓过神,心道:有什么好怕的?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生死本来就是平常的事,能和伟大的康熙皇帝一起死,真是荣幸。
想到这里,不理会康熙的冷笑话,我的脸上绽放了最无辜的笑容,说,“我把容若的词改了,皇上想听我改的歌吗?”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天山行,风一更,雪一更,夜深千帐灯,剑沉沉,爱深深,英雄儿女行,来一回,去一回,岁月不留情,跨越世界梦不成,起看寥落晨星,空船一去无踪影,苍茫误此生。”
我唱得忘情,康熙也听得忘情,此时,只听见车外苍茫的风声,辘辘的车轮压过残雪的咯吱声,其余的,什么也没有了,每个人的心都被恐惧窒息了。
我唱了三遍,突然笑得很无邪地转头问康熙,“这首歌叫《空船》,陛下觉得如何?”
这种笑,说实话,有点卡哇伊的夸张,竟然把康熙从这种音乐的情愫中惊醒过来,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许久才回过神来,长思了一会,答道,“你放心,朕的这艘船,绝不是空船,若就此误此生,朕就不会是活到现在的爱新觉罗。玄烨了。”
他的自信让我无言,不由得将目光转向窗外,一片混沌的苍茫,偶有几枝孤影掠过,也不过是黑暗中狰狞的幻觉,我的心,也一片苍茫。
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战报传来,敌人离我们,不过一个时辰的路程了。
康熙本是很镇定地在灯下拿着一本《庄子》,我被马车颠簸得昏昏欲睡。
突然,马匹一声长嘶,还在狂奔中的惯性让我一下子撞到了车壁上,额角生生作痛,揉着头,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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