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看来,大概不仅仅是被恶客滋扰了……也是,一个妇人,便是心气再高,无依无靠的,在京里怎么可能不受人欺负。
许宁忽然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五味杂陈,他从前是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但是她也有不对,总是和自己犟着倔着,别人的妻子总是稳重大方体贴温柔……
他如今却觉得,想要更补偿她更多一些。
☆、公婆到访
转眼已快到元宵,唐远这边算是上了正轨,每日倒都能卖出几百钱,听说他那烂酒鬼的爹先是威bī唐远拿钱不成,去唐家闹了下说要把孩子挣得钱给他拿着省得孩子乱花钱,被唐谦gān脆利落地拒绝后立刻便闹着说唐家欺负小孩子,给钱少云云,在门首大闹,不过他整日烂醉早就臭名远扬,反观唐家这边一贯帮扶族人,名声还算好,小饭馆开着,手下好几个使唤的伙计,轻易欺不得,别人也不知道唐谦生的痨病,只以为他出来少是要享福,又有个秀才女婿就读有名的书院,和县官的公子jiāo好,闹了几日反被族人地保给说得抬不起头回去了。
唐宝如松了口气,想起前一世她孤身在京城沦落成那样,她做的菜比许多大师傅做得更好吃,她比许多人更能吃苦,却仍然败在了孤立无援这一条上,其实族人、父母、丈夫这些东西还真的算是这年头女子立足的仰仗,她虽不服,却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给父母过继个儿子这一条看来还是要加快进行,唐宝如思量着,没有丈夫,哪怕是个明面上的兄弟,别人也不敢随意欺凌。只是要说服爹娘,要找到合适的人选,都太难了,她先前的确是动过把唐远过继的念头,但是这些天她观察了下,唐远这人沉默寡言,倔qiáng能吃苦,却早熟得很,认定了家里是自己的责任,必是不愿意过继的,qiáng扭的瓜不甜,更何况是别人的长男,他的弟弟年纪也还小不知人品资质如何……自己爹身上有病,娘还要忙着店里的事qíng,没空照顾那么小的孩子,最好就是五岁、六岁这般,资质又能看出了,又还能养得贴心,这想起来比招赘婿还难,毕竟过继是要在唐家族人里头找。
一时还找不到,还要想些别的进项才行,她想起今日到店铺前边去找许宁,看到那么小一锭香标了那样昂贵的价格,就深深觉得许宁这门生意真是bào利……虽然沉香、龙涎香这样的制香原料贵,但是她其实前世和许宁夫妻,还是知道的,那些什么闻雪、沐风、听月,和露,名头听着好,其实大部分用的都是便宜的香料如丁香、香茅、柏叶、松香、薄荷、甘糙这些寻常原料制的,顶多加那么点沉香、冰片等贵重香料,因为今年便是秋闱之年,那什么“状元伴读香”简直是大卖,其实材料里头也就降真香最昂贵,因其五十年以上方能结香,因此一味里头只用了少许,大部分还是jī舌香、檀香等较为便宜的香料,只那一点噱头加上名头,卖到三两银子一盒,真正是赚死了,也难怪他短短几年便发了家。
她却别无所长,困在内宅——意识到自己居然隐隐有了跟许宁比较的争胜之心,她有些烦躁起来,其实无论是给父母过继,还是再找些新的进项,她觉得若是和许宁请教,那人脑筋灵活,不论什么难事到他手里都是迎刃而解,必是能解决好的,但是她如今却是要和他和离的,自然是不好去求他。她皱着眉正发愁,小荷已是进来道:“外头有伙计来传话,说姑爷的爹娘在店面那儿了,问当如何处置。”
一事未成,又来一事,唐宝如更是烦躁起来,挥手道:“你自去后头香室那儿找姑爷便好了。”
小荷有些为难道:“姑爷不许人进香室的,娘子您忘了?”
唐宝如皱了眉头嘀咕着许宁这还没考上举人呢,规矩就摆起来了,一边往后头去找许宁,换了衣衫两人一同出去迎接公爹。
到了前边店铺侧专门僻出来请人品香的静室内,许宁的父亲许留、罗氏和许平三人已被伙计安置在那儿,身上都是农家衣装,许平正好奇地看着墙上多宝阁里陈设的各色香筒、熏球、香斗、香函等香具,罗氏则拿着几上摆着的青白玉三足莲花香炉正敲击着听声音,许留则正大口大口地喝着茶水,想是赶路口渴了……一家子在那古朴的静室里竟是格格不入。
唐宝如忍住心里暗笑,想着许宁这一辈子自命风雅,可惜不也是从这一家子里头出身的,许宁面色不改上前行礼道:“爹娘怎么来了不遣人先说一声?”
罗氏见他们进来,手里仍拿着那香炉道:“还说呢,前些天你们回去,怎么竟不说你开了家香铺子?还是来烧香求子的村长家媳妇来看到了回去说的,说是生意旺得不得了,你爹说了这是好事啊,如何不说出来咱们也高兴高兴。”一边意有所指地看了唐宝如一眼。
唐宝如心下暗自纳罕,许宁这孝子居然没有告诉家里人开了香铺子?这的确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然而她一句话不说,只当自己是个摆设,许宁却不动声色道:“只是岳父岳母信得过,知道我会制几样香,学里的先生和同学们都喜欢用,便出了资开了个铺子……只让我有空做几样香放着卖罢了,铺子还是在岳父岳母名下的。”
许留和罗氏听了脸上也并无失望之色,想来也认为许宁一个少年是没什么本钱开铺子的,多半还是唐家出的钱,他们那日听了村长媳妇形容得这铺子如何人如流水,香如何昂贵,自然是心动盘算了一番,今日带着许平来,却是有别的打算的。
许留开了口道:“亲家爱重你们,这是你们的福分,自是要惜福,不过年前你们回家也说了,亲家还是想着你好好科考,将来联科及第,光宗耀祖的。”说到这里许留也觉得有些尴尬起来,毕竟这儿子已是出赘,若是考中,光的是别人的宗耀的也是唐家的祖了,他顿了顿,罗氏已是急不可耐道:“我们盘算着秋闱就是今年,你不专心温书,若是考不好,岂不是辜负了亲家的一片苦心,如此你却不该老在铺子里花太多辰光,这样大的铺子,没个可靠的人看着怎么行,我们想着不如让你弟弟替你看着铺子,也省得掌柜和伙计们欺上瞒下,毕竟你亲弟弟在这儿呢,你看你弟弟如今也这般大了,人又聪明伶俐得紧,做个管事的不成问题。”
唐宝如肚子早已笑破了,脸上却不动声色,以她多年和这位婆婆相处的经验,她和儿子说话的时候,切莫cha嘴,一cha嘴便是没个完了,什么都是你这媳妇挑唆的儿子不孝。许宁已是缓缓开了口道:“爹娘请托,原不当辞,只是弟弟不认字,我这香铺子上百种香,每样香不下十种香料,店里上下人等,都要对这些香料熟记于心,一问即知,客人若是问这香是什么香料合成的,有什么功效,都要一一说得出来……”一边指着身旁站着烹茶的香童道:“你看这孩子,能背下店里所有香名和所制用的香料,每种香有什么功效,也都能背出来,就做到这一点,我□□了三个月才堪做得到。”
罗氏挂了脸道:“谁让他做伙计呢?可以做个替你盘账看货的管事么。”
许宁也不急,吩咐旁边倒茶的香童道:“纫秋,你出去唤刘管事进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金huáng面皮留着两缕胡须的jīng瘦中年男子进了来,笑道:“许相公唤我何事?”
许宁道:“你且将今日验货的qíng况说一下。”
那刘管事连忙道:“今儿进了藏红花五十斤、白旃檀一百斤、白茅香、香茅、马蹄香、豆蔻、高良葁、笺香、冰片、芸香、苏合香等各两百斤……都从老王家进的,天山雪莲我看了成色不行,没有收,又有特迦香、沉香、降合香,说是新收的,我看了下年份不够,但是如今店里状元香卖得快,不补货也不行,便压了下价格,按原价的八成各收了十斤……”
那刘管事一报账起来如数家珍,点起来好几十种香名,犹如开了话匣子一般滔滔不绝,罗氏和许平的脸却是越来越青,待到刘管事终于说完走出去后,许平早就嚷嚷:“这样麻烦!我不做了!”
罗氏怒道:“瞎嚷嚷什么!听你爹安排!”许留磕了磕烟斗,也不管那烟斗在那huáng花梨木上留下了印记,对许宁道:“我们也知道你弟弟不认字,也不会算账,来了一开始肯定是帮不上你什么忙的,不过谁不是从不懂到懂,不懂可以学么!一天学不会,学一年还学不会?认香也好、制香也好,便是算账写字,也是可以教的么!你是主家,一句话下去让他们尽心教你弟弟,谁敢藏私?你这样大的店面,没个自己人看着如何放心,便是他什么都不懂,站在那儿,掌柜和伙计们知他身份,也不敢欺你,你也好安心去进学考试,是不是?”
唐宝如一旁冷眼看着,心里笑得欢,瞧瞧这一家子的聪明人,可见得许宁这九曲十八弯的聪明肚肠是从哪里得的了,除了许平这根直脑筋外,竟是没一个省油的灯,看看许留说的这什么话,就差没直接说说你该白养着你弟弟,好好教他怎么经营怎么制香,有了油水怎么能流到外人田里肥了别人呢。
可惜这制香,还真需要天分……除了需要一个灵敏的鼻子外,熟知诗书、佛学也是必须的,否则如何能搔到那些附庸风雅的贵族们的心上。若是随便找个人来学都能学会,当年许宁制的香就不会千金难求了,京城制香名店香师多的是,别人可不会因为许宁是丞相便硬说他制的香好。
就许平这连香童都不如的资质,难。
☆、借梯搭桥
许宁一直在沉默,罗氏还在苦口婆心:“你弟弟这两年也要到找媳妇的岁数了,能在你店里帮帮忙,见见世面,将来也好说媳妇不是?你大哥已是不在了,咱们许家就只指望你弟弟了……”
唐宝如眼观鼻鼻观心,却看到这一刻许宁的袖子动了动,看起来是手攥了下袖子,许宁终于开口:“这店是岳父岳母的,请的人也需要经过岳父母……”
罗氏脸沉了下来,连许留脸上都带了不悦,又敲了敲几案道:“亲家一向是通qíng达理的,我们不过是学些东西,你为唐家cao持这样大的铺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何况这香还都是你做的不是?儿媳也在这里,你倒是说说,我们这要求过分了?”直接问道了唐宝如脸上,唐宝如含笑道:“生意的事儿我们妇道人家不懂,一切都听相公和爹娘的。”
许留脸上缓和了些,看着唐宝如一团孩气的,也知道她不懂什么,只循循善诱道:“你相公又要读书又要cao持店面,哪有这样多jīng力?更何况你们小俩口才成家,更是要多些时间陪陪你是不是?平儿是你嫡亲的小叔,不是别人,和你们是一条心的,多个人帮扶着,关键的地方都要掌握在自己人手里,这般产业才能稳妥,你年纪小不知道,爹今日说与你听。”
唐宝如连忙站起来笑道:“爹说的是。”态度别提多恭顺,偏偏就是一个字不表态,许留本来想着能让她应了,便是不应也给个回去劝说爹娘的许诺,没想到她竟是这般滑不留手,但态度无可指摘,一时只觉得郁闷,却不好说什么,罗氏却又刺着了她内心那颗敏感的心,尖声道:“也罢,我们还是回去吧,看来十月怀胎生个儿子不如不生,竟是一点主都做不了,倒不如生个女儿,便是嫁出去了,偶尔帮扶下娘家,谁又能说些什么闲话?”
前世今生,这是唐宝如第一次听到罗氏这样直白说出这样的话来,吃了一惊,不由看向许宁,许宁却仍然低垂着睫毛,似乎不为所动,罗氏已是气鼓鼓地起来拉了许平,一边指桑骂槐地教训许平道:“以后娶了媳妇儿生孩子,再穷也不能将儿子送去入赘,吃的住的用的再好也没用,亲爹亲娘嫡亲弟弟上门连客人都不如咧!”
这话越说越重,唐宝如看着许宁的脸有些苍白,知道他其实一直都特别在意这份求之不得的亲qíng,上一世许家儿辈只剩下他一个,罗氏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他身上,这一世反差实在太大,虽然她不知道他为何到现在都不松口……只一条她却深为了解,许宁这人吃软不吃硬,若是好好说,他多半是要同意,若是硬bī,他那倔脾气一上来,和你冷战上半年也绝不会先开口,这一世的罗氏还没有摸到他这脉门,以为说这些话能激他,却不知适得其反。
其实她却知道许宁对他的亲人是极在意的,但凡有求,很少不答应……为何一开始要推脱,难道他是在等自己表态?结果没等到自己搭上这个桥,自己亲娘却忽然嘴不饶人,把他的脾气也骂出来了……只是若是真闹崩了,许宁后头少不得又要自己生气半晌,俗话说疏不间亲,他亲爹亲娘再犯浑,那也是他亲娘,她对这一点可知道得清楚不过了。
罗氏越说越出格,唐宝如这几天得了许宁倾囊相授那袖中吞金的算法,苦练后居然能算得颇为像话了,正是承qíng的时候,不免有些听不下去,终于开口道:“娘这话说重了,其实过年的时候许宁也说过平弟眼看就要到说亲的年纪了,如果能给平弟找个清闲又有些进项、又有前程的差使最好不过,我爹我娘也都赞同呢。”她这句话说得极有技巧,只为缓和气氛,却并不做出任何许诺,毕竟她不清楚许宁究竟想不想留下弟弟,虽然她不喜他的家人,这香铺子却实打实是许宁挣下来的,她绝不会越俎代庖,更不会认为这铺子放在自己名下就是自己的东西,开口只是有些不落忍,被亲娘这样损,她都觉得有些替他难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