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宁摇头:“做得很是讲究的,香嫩可口,不说吃不出来,我也是陪陛下微服私访的时候尝过,当时陛下也很是好奇,宫里哪敢把这肮脏下水呈到御前。”
唐宝如骇然笑道:“连官家都敢吃!”
许宁含笑道:“各地好吃的东西很多,官家是个不拘小节的,时常带着近臣们去尝,有时候哪位大臣家里听说厨子有什么名菜的,也会专门微服登门,还专挑饭点去。”
唐宝如大吃一惊:“官家这般不讲究?”一边又笑:“也不怕大臣们笑话他?”许宁淡笑:“哪个大臣敢宣扬出去呢,不怕被众矢之的么。”唐宝如点头:“从前我在官眷中的手艺也算小有名声了,怎不见官家来吃我做的菜……”
许宁笑了声,却没有告诉唐宝如,其实官家多次悄悄出宫与他商谈变法大事,不知吃了多少她亲手做的菜肴,经常还大叹许宁有口福,宝如懵然不知,只以为是同年而已。
唐宝如一边惋惜道:“想来我和那些名厨还是有差距的……听说西湖那边宋嫂羹就是因为曾经御尝,名扬海内,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味道才入了官家的口。”
许宁笑道:“以后有机会带你去尝尝,那边口味淡,未必合你口味的。”
唐宝如点头将那枚香肚拣去厨房整治,她不像未重生前每天jīng心搭配衣裙钗环,只穿着一身简单的蓝裙,包着帕子,一头长发拢在帕子后头,腰肢已不复从前灵活,从前有些尖的下巴也多了些憨然的弧度,又因日子过得平和,刚重生的那股戾气和尖酸刻薄都已看不太出。
许宁其实觉得有些遗憾,他到底是个男人,喜欢自己的女人打扮得鲜亮动人,然而他却也知道眼前这个唐宝如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如果没有经历过前世那些,她深受夫君宠爱,无忧无虑,本该是一个天真娇憨的少女,每日最愁的是杏子红搭月白袄合适不合适,晚餐的汤做甜的还是咸的。
他还知道如今的唐宝如想要什么,若不是有了孩子,她大概会和自己和离,然后过和那个卢二娘一样的人生,她那样漂亮,找一个心悦她的人并不难。
可惜他不得不将她想方设法拢在自己身边,午夜梦回,他辗转反侧为自己的卑劣和占有yù而心惊,他可以做到放手,不qiáng留她,让她带着孩子和唐家人都过得很好,但是他却忍受不了另外一个男子取代自己在她身侧,给她想要的生活。
他有些好胜地想,未必自己就不能给她幸福。
唐宝如在厨房鼓捣了一番,将那香肚白切后尝试着炒了下姜丝大蒜,尝了尝感觉还成,从厨房走出来便看到院子里许宁光着上身在举石锁,汗流浃背,许宁的确一直很注重身体保养,他从前jīng力过人,经常整夜撰写奏折,然后便直接上朝,却仍是jīng神奕奕,她有时候夜里给他送宵夜,看到他写得密密麻麻的折子,看着都眼晕。
唐宝如扫了两眼便转身去了小厅放了菜,今天银娘回县城去探亲,她让许宁也置办了些东西让银娘顺路带回去,晚上大概银娘就会回来了,不过这晚餐还是要自己做,好在她早就习惯忙碌,虽然有孕在身也并不觉得笨拙。
吃完饭后宝如照例在院子里漫步,银娘却回来了,手里拿着些荷叶包的吃食并一只兔子,想是家里叫送来的,她放了东西却道:“娘子,家里却是出事了。”
宝如吃了这一吓,居然眼有些晕,慌忙问道:“出什么事了?可是我爹病有什么意外?”一边感觉到心口扑扑的跳,怕得紧……她犹记得那一次在京里,老家的人进来报丧,一进门就扑倒大哭:“姑娘!老叔去了!”她重生后一直挂心爹娘,如今有些风chuī糙动已自己先吓起自己来。
许宁上前扶着她,冷冷看了银娘一眼:“怎么说话的?有事说事!”他前世为官多年,那一股子积年的威严把银娘吓了一跳,连忙结结巴巴道:“是我的不是,原是莲花巷那边有些事,听说是唐老爷那边有个远房侄儿家里出事了……”她在许宁犀利的目光下吭吭巴巴,前言不搭后语,还是许宁接着问了问,才好不容易才把事qíng给捋清楚了。
原来却是唐远那烂酒鬼的爹前些日子又欠了人债被人追得紧,索xing趁着儿子不在,妻子做饭的功夫,将睡在炕上才三岁的儿子悄悄抱了出去卖掉了,罗氏做完饭过来想抱孩子四处寻着不见,以为被拐子偷走了,慌忙喊叫地方起来,唐酒鬼看众人要报官,怕事qíng闹大,才拿了契纸出来说已是将儿子卖去给路过的船只去享福了,罗氏如何肯依,拉着唐酒鬼的衣服就撞起天屈哭闹起来。街坊们也觉得唐酒鬼实在过分,纷纷出言谴责,唐酒鬼恼羞成怒推了下那罗氏,结果罗氏大着肚子,居然就发动起来,大概太过悲痛,生得不甚顺利,虽然街坊们怜她不容易,凑钱请了大夫,仍是没熬过去,勉qiáng生下了个儿子便撒手去了,唐远回家的时候,唐酒鬼也不知又跑去哪里拿了卖儿子得的钱买醉去了,孩子还是街坊帮忙看着的,纷纷叹着那家倒霉,又凑了些钱给那可怜的女人买了一口薄棺装殓,其中唐谦家就出了大头。
唐远虽然年纪小,却办事极有章法,一边感谢街坊一边请人将他亲娘入殓下葬了,结果才下葬没多久,唐酒鬼就被人发现死在了河里,官府仵作验过做了个醉后失足的死因具结了,唐谦刘氏都叹息嗟叹不已,可怜唐远年纪小小一个人cao办了两场丧事,没多久唐谦起chuáng出门,便看到唐远那才满月的幼子放在家门前,里头却是唐远不知央了哪里人给他写了封信,说是愿将幼弟过继给唐谦家做个养子,名字就由叔叔起,自己出去找二弟去了,不必担心自己云云。
唐谦、刘氏两人十分惊诧,然而看那孩子还小得很,刘氏是个面恶心善的,看到孩子嗷嗷待哺,自然是连忙命厨房熬了羊奶来喂,一边告知了地保地方四处找了一圈,果然在码头问道那孩子真的是问过那买弟弟的船开往京城去了,花了点钱搭了顺风船赶出去了。如今之计,唐谦和刘氏也就将那孩子留下了,如今刘氏每日照顾那孩子倒是颇为jīng心,这次银娘回去,家里人除了叫宝如一切安心外,还托许宁给这孩子起个名字。
宝如一边厢放心了爹娘无事,一边厢却也红了眼圈,等银娘小荷下去后才对许宁道:“前世却是看到他在京营里当兵,都说好男不当兵,他这样大一点点孩子,有甚么想不开的?难道我们就看着他和他幼弟不管么?也不知前世他那幼弟去哪里了?”
许宁点头叹气道:“若是他在,你爹娘顶多就是偶尔资助下,不会收养他们,听你说他心xing倔qiáng,大概也不肯白受恩惠,他一个孩子,又想找到被卖掉的二弟,又放不下最小的弟弟,这倒是最好的方法,想是看准你家厚道,又无儿子顶门立户,便放心将弟弟给你家收养,你家看他家满门都不在了,自然会尽心教导那孩子,你也不必担忧,如今多养个孩子也不是难事,等我们以后进京后再多方留意好了。”
宝如擦着眼泪,想到前世唐远最后断了手臂回乡,也不知道最后娶妻没有,晚景如何,越想越伤心,许宁只好低声宽慰了半晌,一边又说着第二日便带她去买些孩儿用的东西让人捎回去给岳父母,才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反过来和他商讨应当买什么东西合适。
☆、第34章 府城偶遇
第二天许宁便带了宝如去城里集市买东西,她已四个多月,穿了件宽松的茜红襦裙,松松系着鹅huáng丝绦,其实她不肯穿这样醒目的,许宁却挑拣了出来非要她穿上,说她怀孕了街上人多,若不穿醒目些挤着擦着了怎么办。她没法子,说真的前世今生也没在府城怎么逛过,孕后一直闷在院子里,自然也是想出去散散心的,便也依了他。
府城六街三市的茶坊酒肆,客寓饭店,家家拥挤不开,九流三教川流不息,因着宝如想着先买些料子做孩子的衣服,许宁便护着宝如先去了布店,那布铺子的伙计一看到宝如挺着肚子,十分知趣,介绍起来头头是道,宝如前世没有孩子,这一世才知道有这样多讲究,想着除了给唐远那个幼弟买些料子做衣服,自己肚子里头的孩子衣服也要做起来了,虽然如今她依然有着仿佛在梦中的感觉,出现的轻微胎动却已昭示着孩子的存在。
这一买起来就没完了,细软的松江棉布适合做尿布和中衣,丝绸也适合孩子娇嫩的肌肤,可以做肚兜防止着凉,再挑些厚软的料子,要给孩子做鞋子。孩子生出来没多久也要冬天了,上好的棉花称上几斤做小被子,但是孩子穿的小棉袄,却是要买蚕丝来做丝绵衣了,再有长生锁,手脚镯子,金的银的玉的,宝如都挑花了眼,好不容易都买了些,孩子玩的布老虎、布偶,拨làng鼓,手铃,孩子用的茶油膏,驱蚊香,小碗小勺……甚至是孩子的chuáng、椅子,这些家什也要打……宝如每走进一家铺子,就感觉到了一种急迫感,似乎每样东西都有用,她发现她真的什么都没准备。
一口气买了许多东西,又打了许多家什到时候来取,许宁提着沉甸甸的包裹,一直一声不吭的在后头,只有宝如开口问他,他才答上几句,其他时候他只管掏钱结账,一转眼就已逛到中午,宝如有孕在身,终于感觉到了腿脚酸软,许宁便带着她到了一家酒楼歇息顺便吃午饭。
那酒楼做的饭菜极为jīng致,楼上大堂四面开窗,每窗看出去都是景,许宁提前订的桌子,窗子外头正对着江水,chūn江水汤汤流流,chūn风chuī入整个楼层软而带着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许宁和宝如两人吃不了多少,不过一会儿便吃好了,许宁看了看那些东西道:“我先拿一些过去放车上,再回来接你过去,你先坐这儿歇息一会儿,省得我手里拿着东西顾不上你。”
宝如自己心里也紧张孩子,自是颔首答应,许宁便给宝如点了一壶茶和一碟茶点,便提了那一大包的东西下去了。
宝如一个人身上有孕,又逛了半日,吃饱后其实有些昏昏yù睡,一个人靠着窗似是看风景,其实已是有些迷迷糊糊,正眉眼缠绵之时,却被一声温和的叫声唤醒:“这位娘子,楼上座满,请问可在此坐一坐?”声音明晰清润,还带着京师那边的口音。
宝如转过头,眉目尚带着倦意和懵懂,chūn光明媚,她的容色却似比这明媚chūn光还要明亮动人,那施礼的青年饶是见过国色,仍是屏息了一瞬才回过神来道:“这位娘子,我们是外乡人,听说这楼观景最佳慕名而来,只是已客满,听小二说您过会儿就要随尊夫走了,不知我们可否冒昧先坐你这儿?”原来宝如若是待字闺中,这青年便不敢如此冒撞,然而前朝因出了女帝的缘故,女子穿着胡服男装外头行走大为风行,到了本朝虽有所收敛,市井中已嫁的妇人在外却是不妨规矩的,那青年寻座不得,听了小二推荐,看这妇人虽然年纪轻,却已挽起发髻,便上前询问。
宝如打量了下那青年,五官清俊,一双细长单凤眼,两眼湛然有神,有些眼熟,带着一领头巾,轻袍缓服,衣着虽然看着朴素不打眼,衣料却都是上好的,腰上的玉带钩和香囊一看也是低调jīng致,不似凡品,身后跟着另外一名蓝袍士子,看宝如看他也慌忙作揖,显然是以此青年为首,两人衣着气度看着都不似普通读书人,而是什么侯门公子……她原本困倦得很,忽然jīng神一振,这青年她却是认得的!好像是许宁的同年?依稀记得是姓……李的?如今相貌看着更年轻许多,无怪乎她一下子没记起来,她记得他是因为他偶尔会深夜前来和许宁清谈至天明,她作为内眷做了宵夜来给他们,他总是十分赞赏,对她态度又特别和蔼,举止从容,谈吐文雅,许宁不少同年好友她都认得,这位李相公却分外令她有印象,因为他看她的时候总是十分尊重,不似其他人,要么避开双目表面回避实际令人觉得不坦然,要么笑意轻佻仿佛知道她是市井出身不大尊重。
不过她记得许宁对这位李相公是颇为看重的,每次都亲自迎出去,只要夜谈,也必让她亲自做羹食……也是,既然是许宁的同年,应当也是年纪轻轻便得了进士,想是二人在朝政上多有助益。她连忙站起来施礼笑道:“我们是已用完饭,奴正等相公过来接,这位相公还请自便。”
青年看到她起身腹部隆起行动缓慢,慌忙道:“这位娘子请坐,多有叨扰了。不知这位娘子还有甚么要用的,由小生请了以表谢意。”
宝如微笑着坐了下去,目光清亮,神色从容,动作闲雅大方,那青年眼里带了一丝欣赏,一边转头和还在赔笑的小二道:“再给这位娘子拣两碟茶点,算我赔礼的。”
那小二连忙挥手,一名跑堂的端着满满一大托盘的小食过来道:“还请客官挑选。”
那青年看宝如还在谦让,看了眼桌上是一碟五色甜米糕,便点了huáng雀鲊和一碟子梅子姜两样道:“小娘子身子重,只怕也喜欢口味重些的,内子怀孕就独爱这两样。”
宝如笑道:“可知相公是从京师来了,这huáng雀鲊是京师一代爱吃的,我们这儿却不太作兴。”
青年挑眉笑道:“这位小娘子年纪轻轻,倒像是阅历甚广?”
宝如笑而不语,青年也不追问,十分知礼,自己点菜,宝如看他先点了广陵有名的“绿杨chūn”茶,这茶形如新柳,嫩绿匀齐,很是有名,小菜又加了个烫gān丝,然后菜式点了红丝水晶脍,虾蕈羹、洗手蟹、炒蛤蜊几样,心下暗叹果然此人是个会吃的,广陵城临着江,这几样水产的确最新鲜好吃,特别是虾蕈羹用的桐蕈,那是京师那边吃不到的,便是勉qiáng做来,也要用油浸渍过,味道大不如前了,也有人带着桐木一同运送,只是这成本又高了,一般人也吃不起。她是在京师开过馆子的,心下自然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