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道:“我那里有些衣服,过去拿来给他换上,再给他用针灸一灸试试看。大娘还是先照应着里头小娘子吧。”
刘氏叹了口气道:“这真是……有劳先生了……我们家这真是,没想到女婿居然放弃了秋闱跑过来,女儿又劳累一夜提前临盆,只能求菩萨保佑……”那先生宽慰:“吉人自有天相,许秀才一贯济危扶困,助人为乐,定能得天护佑,母子平安,一家团圆的。”
刘氏合十祈道:“愿承先生吉言。”这时银娘端了热水过来,刘氏便唤她过来照应许宁,又让小荷出去继续找稳婆或是有经验的妇人帮忙,然后接了热水往里屋去了,里间唐宝如正躺在榻上,蜷缩着抱着枕头,额头上密布着汗珠,看到刘氏进来,睁了眼睛问:“什么事?”
刘氏叹了口气,用毛巾沾了热水一边拧帕子替她擦汗一边道:“许宁也不知怎的忽然跑来了,连试都没考,小荷在外头遇到他,说话没个分寸,说了句你不好了,他就急得晕过去了,外头有先生看着呢,你不要着急,现在如何了?”
唐宝如怔了怔,她只在阵痛发作期间听到外头的说话声,却没想到许宁居然跑回来了,一阵疼痛又从腹部席卷而上,她握紧枕头咬着牙抖了一会儿,待这阵痛过去后才道:“倒是疼得密了些,有些难捱了。”刘氏道:“我让小荷去找稳婆了,你再忍忍,我记得我当初生你是越来越密,然后稳婆让用力就用力,就生出来了。”她虽然面上镇定,其实心里十分没底,毕竟她只生过一胎,还十分顺利,如今宝如还未到产期便发动了,也不知胎位对不对,曾听说过脚先出来的,靠稳婆推进去又转过来从头出来,又有听说婴儿有脐带绕颈的,生出来便不好了,她心惊胆战,身边又没有别人可以依靠,书院只有守院的几个先生,肯收留她们已是大恩,其中一位略通些医术,却不通妇科,又碍于男女大防,并不进产房,只把过脉后道脉象有力,还好。
唐宝如咬着牙细细地发着抖,疼痛仿佛没有尽头,一阵一阵席卷而来,让她几乎觉得已过了许久许久,然而她心里清楚从半夜爬山时感觉到阵痛直到现在,也不过是过了半夜和半个白日而已,想来许宁从府城过来,再想办法进到书院来,那必是一知道消息就马不停蹄赶过来才能做到,她喘息了一会儿在疼痛的间隙问:“他没考试就来了?那岂不是要再等三年?”
刘氏一心只在女儿身上,不在意地道:“考也不一定考得上,再说他还年轻着呢,三年后尽能再考的,若是听到你有危险还能去考试,这样的男人就算加官进爵,又能要来做甚么。”
唐宝如腹内暗想,许宁这可真真儿的是放弃了通天前程了,这一科他原是必中的,更何况经过上一世,他知道考题,本就十拿九稳,下一科却要等到三年后,这一切可就难说了,多少名士才子才华横溢天下皆知,偏偏就是屡试不第皓首穷经不得进,盖因科考运气成分太大,譬如换了个考官,不喜欢你写的文章甚至不喜欢你写的字,那便要落榜,更不要说还有chūn闱这一关要闯,每一样都有变数。
阵痛再次袭来,她没心qíng再思考许宁这一大出她意料的举动,闭上眼睛默默祈祷着这一胎顺利无恙。也不知疼了多久,小荷终于带了个发髻利落穿着藏蓝色大襟衫裙的中年妇人进来道:“找到稳婆了,是柳庄的陆大娘!”
陆大娘显然对这生产qíng况见得多了,并不着急,先净手后上来解了她的下裳看了下:“毕竟年轻,才疼了大半夜便已见着头了,莫要慌,快好了,你听我叫用力就用力努!”一边上来示意刘氏和小荷扶住唐宝如的腿,用手去按摩她的腹部,一边道:“屏住气,好,好,用力,用力……松口气歇息下……再来,屏住气用力!用力!”
唐宝如在一阵阵剧烈的疼痛中麻木地用着力,心里想着无论如何都要生下这个孩儿,忽然下腹一松,有什么东西滑落了出去,陆大娘和刘氏都发出了欢呼的叫声:“生出来了!”
陆大娘十分利落地拿起备好的剪刀替孩子剪了脐带扎好,一边抖了抖拍了拍,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唐宝如全身虚脱无力地看向那个红彤彤的小东西,如梦似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有孩子了。
陆大娘笑道:“恭喜,是个千金。”将孩子递给刘氏让她洗去血水包上襁褓,一边继续去按唐宝如的腹部,加速娩出胎盘,毕竟是个经验丰富的稳婆,没多久唐宝如身下也收拾利落。陆大娘道:“看起来很好,下边没有撕裂,应该很快能恢复,先平躺着,每天可以走一走但是不要久站,去开些下恶露的产后药,好好调养就好,不过孩子有些小,要好好补了。”
唐宝如慌忙撑了身子要看孩子,刘氏抱了孩子给她看,唐宝如含着泪笑了,伸了手要去抱孩子。陆大娘却笑道:“别着急,洗一洗。”将孩子抱去洗去血水,熟练地包好襁褓才递给唐宝如,唐宝如低头看那张红嫩的小脸哇哇大哭着,心里的喜悦喷薄而出,满满地充满了感动,这是她前世百般求而不得的孩子!她掀了衣襟给那孩子授rǔ,孩子犹如觅食的雏鸟张着嘴,叼住了一个突起便用力地吮吸起来,哭声止住了,只听到他啧啧的声音,刘氏喜悦地大笑起来,一边感激地拿了支扁头金钗递给那陆大娘道:“出来得急,身上并没有带几个钱,这支金钗还烦劳娘子收下,这几日恐怕还要烦劳您过来照应照应,指点指点。”
那陆大娘家里也是才被淹了,多少家什付之东流,虽说是穷家破物,却也是全家财产,正是满心惶恐之时,不过听说这里有产妇临盆,同为遭了难的,少不得打起jīng神来助人为乐,看到生的是千金,又是难民,只怕要白白辛苦一次,没想到这家如此殷实,喜得脸上笑得也轻松了几分,连忙又说了几句吉祥话,又约了明日再来照应,jiāo代了一些保暖少走动等应该注意的事项,才满脸喜气的出去了。
送走陆大娘后,刘氏端了碗才熬好的小米红枣粥来喂她吃只说是催奶的,唐宝如吃了一点便不肯再吃,抱着孩子喂了一会儿jīng疲力尽,迷迷蒙蒙地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2章连一起看比较好,所以一起发了,晚上这一更木有罗……
☆、第43章 惊魂甫定
这一觉睡得甚是黑甜实沉,再醒来又已是第二天的天明,宝如便被自己胸口的涨疼给坠醒了,刘氏在她身边照应着孩子,看她醒来,听她说胸口疼,替她解了衣服按了下道:“这是来奶了。”又抱了孩子过来喂,一边道:“你这奶多也是接了我,当年我生你也是才生就有奶,我今儿才想着这洪水想弄些下奶的鲫鱼汤猪蹄汤都不能,只凑合着弄了些小米粥,好在官府派了官差四处接济灾民,不然只靠书院这儿也不行。”
宝如一边看着孩子大口大口地吮吸着,心里极为满足,问道:“外头水势如何了?”
刘氏道:“听闻官府派了附近驻军来堵那堤坝,已是堵上了,幸而天也晴了,大概过几日水退尽,我们就好下山了。”
宝如心中稍定,忽然想起许宁,问道:“许宁呢?”
刘氏脸上变了变,却也知道宝如生了孩子,许宁若是无事,不可能到现在都不到chuáng前看看宝如和孩子,瞒不过宝如,只好道:“他先是衣服淋湿着了凉,又受了大惊,一直在发热说胡话,书院里的先生给他用针灸过一回,但是如今缺医少药的,听说明天官府会四处散药,我让银娘去领些治风寒的来。”
宝如怔了怔,心下微微有些难过,看了眼孩子已经吃饱又睡着了,将女儿放到一边襁褓内盖好被子,动了动身子感觉身子轻快,应该能走路,便道:“我去看看他。”
刘氏连忙阻拦道:“不可,你才生完孩子呢,虽说陆大娘说睡上一夜便能略略走动了,但不要走动太多,再说你是要奶孩子的!他是着了风寒,你去看他过了病气怎么办?孩子重要,他那边我们照顾着呢,你去看看又有甚么用。”
宝如沉默了一会儿道:“水淹了我们这儿,他其实来也并没什么用,可是他还是放弃了秋闱赶过来了。”
刘氏一呆,宝如低声道:“我远远看一下就好。”刘氏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我和你爹算是难得的恩爱夫妻了,如今看来你们小俩口才都是痴心人。”
宝如心下苦笑了一声,痴心人这个词是万万套不到许宁身上的。她qiáng撑着起来,感觉到身下有些酸坠感,却也还好,刘氏扶着她走出外间,看到许宁被安置在几张书院的条凳搭成的榻上,盖着棉被,紧闭着眼睛,身子微微颤抖似乎在打着摆子,嘴唇开裂,面色憔悴。一旁小荷端了碗汤药过来道:“药煎好啦,是那好心的林先生给的,说是从前他风寒生病时煎剩下的,也不知合用不合用。”一边看了宝如道:“那天姑爷一听说娘子不好,立刻就吐了一口血出来,吓煞我了。”
刘氏轻斥她道:“少说几句不会么?”小荷吐了吐舌头,宝如缓缓走过去,刘氏拿了张椅子给她坐下,她低头伸手去摸了摸许宁的额头,果然烧得滚烫,她轻轻叫他:“许宁?”许宁眼珠子在眼皮下剧烈滚动着,似乎沉浸在激烈的梦中,宝如又轻轻推了推他:“许宁?醒醒,起来吃药。”
许宁忽然睁开了眼睛,眼神有些涣散地看着宝如,刘氏喜道:“醒了?”
许宁却茫茫然叫着宝如:“宝如?”
宝如想象不出他为自己吐血的样子,心头五味杂陈,低低道:“是我。”
许宁喃喃道:“下一世我们还是不要相识吧。”
宝如整颗心都被揉成一团,酸苦麻痛,几乎无法回答,刘氏却在一旁拍掌叹道:“这是还在说胡话呢!前头说了一晚上了,都在叫你!”
许宁喃喃自语:“是我连累了你和孩子。”他侧过头,茫然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了大滴大滴的眼泪,打湿了枕头。
宝如低了头一滴眼泪啪的一下落了下来,刘氏慌忙道:“快收了眼泪!这也不过是受了风寒,没事的!你才生了孩子,万万不能落泪,眼睛会落下病的!再说了伤心会没奶的!”一边连忙扶了她道:“回里间去歇息,没事的,那先生都说了待他清醒了知道你和孩子安好,就没事了,他这是心病,吓到了。”
宝如看了仍在含含糊糊说胡话的许宁,并没有久待,站了起来往里间走……还不知何时水势散了才能回去,孩子的口粮全靠她的奶,她万万不能生病了。
许宁在滚热的炼狱中煎熬着,四面全是灼人烈焰,他依稀记得自己是要找一个很重要的人,却记不起是谁,内心焦灼之极,可是不知道朝那个方向走,恍恍惚惚却似乎看到了宝如,她穿着一身火红的衣裙,倒像似嫁衣一般,在火里站着,仿佛随时被火烧化,许宁心里茫茫然地想她怎么也会下地狱,他上前想去牵她的手,却听到她冷笑着拿了一把刀猛的剖开自己的肚子,掏出一团血ròu掷向他,冷冷道:“许宁,我愿生生世世与你永不相见!”
许宁大骇伸了手要去接那团血ròu,却发现自己伸出的手森森白骨,根本接不住任何东西,那团血ròu落在了火中烧化了,他低头看自己全身都是累累白骨,猛然想起自己早就已经死了,凌迟三千六百刀。
他抬了头去看唐宝如,却四面都已不见人影,他张了张嘴,忽然又听到有人喊他:“许宁!许宁!”
似有雪水淋在头上让他浑身一激灵,睁开了眼睛,却看到了学堂里的林先生正在低头看他,四目相对,他动了动身子发现十分沉重,嗓子仍然火热肿痛,梦里的qíng形依然历历在目,他疲惫地问:“林先生?”
林先生笑了,抬头和身后的人道:“烧已退了,醒过来了就好。”一边将他头上的几根针拔了出来,一边又转过头对他和蔼道:“好好调养,不要多想。”起身走了出去。
他想起自己如今处境,抑郁难言,闭了眼睛不想说话,只觉得全身从身至心无一不疲惫沉重,却听到里间忽然传来了孩子呀呀的叫声,他吃惊地睁开眼睛,却看到刘氏抱着个襁褓走了出来,将襁褓竖起来给他看那孩子的脸道:“喏,这是你女儿,来见见爹爹。”孩子呀呀的叫着,不解其意。
许宁瞪大眼睛,猝然想起适才梦中宝如将孩子向他扔过来,自己却消失来,连忙伸手一把拉住刘氏的手道:“宝如呢!”
刘氏一怔,笑着宽慰他道:“宝如在里头歇息呢,昨晚孩子有点闹,她又忧心你的病,一直没怎么睡,待到天亮你退热了,她才安了心睡下了,你抱抱你女儿吧。”
许宁却避开了那孩子,猛地坐了起来,头目森森一阵眩晕,刘氏“啊呀”一声连忙去扶他,他推开了刘氏,直接往内室里头冲了进去,跌跌撞撞跑到了chuáng前,看到宝如安睡在锦被内,面色虽然微微有些憔悴,却仍有着血色,确然活着无疑。他仿佛忽然从心里舒了一股长气来,整个人都陡然轻松了下来,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是求仁得仁,胸口激qíng鼓dàng,一股发自内心的感激和喜悦、庆幸似乎便要破腔而出,他想大叫大笑,却觉胸口一酸骤然哽咽,泪珠滚滚而下,他嘶声痛哭了起来。
宝如被他的哭声给吵醒了,发现许宁趴在chuáng边握着她的手在哭,而背后刘氏抱着孩子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