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如低了头进了厨房,灶下冷灰拨了拨,chuī了chuī,重新燃起火来,开了橱柜看,果然有揉好的面,她是做熟了的,把面和硬揉匀擀薄切细,又剁了些jīngròu,配上huáng花木耳,铁锅烧热油,豆豉爆香,gān辣椒放进去爆炒,加上陈醋,那一股酸辣的香味便随着ròu香四溢,令人胃口大开。
臊子炒好盛出,烧汤下面,面煮好起锅淋上酸汤,倒上臊子,色香惊人,宝如的食yù便就上来了。
热腾腾地香味熨帖着空虚的胃,她才盛出两海碗面,转头便发现许宁不知何时已进了厨房,十分自然地拿了筷子坐下来拉了一碗开吃,动作之熟稔让她一愣,恍然又回到当年他苦读科考的那些时光。深夜她守着个小红泥炉,或者烤点年糕,或者煮一小盅热汤,而他持书一旁苦读,岁月静好安稳。那时候父母接受了许宁恢复原姓的事实,安慰他们自己至少女儿是原配嫡妻,女婿看着对女儿也还尊重,那时他们还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终身未育,贵为相爷的女婿妾室无数……
宝如父母都是会做菜珍惜食物的人,一贯教宝如吃饭的时候莫要生气,老人家言,吃饭的时候生气,气不顺食不消,就会落下病,更何况宝如傍晚又才和许宁吵过,也懒得和他计较,自己也拉了张椅子,两人相对各自吃完那臊子面。
寒冷的冬夜里一碗热辣酸慡的汤面下肚,令人身子暖洋洋,心qíng很难不好,吃完以后,宝如收了碗,许宁显然心qíng也甚好,说了句:“放着明天让灶上的洗便是了。”
宝如扬了扬眉不说话,许宁看她头发简单拢着,发上还有着几点落梅,刚吃了辣椒的原因,小巧鼻尖上有着汗珠子,嘴唇鲜艳yù滴,他心头微微一软,很难把眼前这个娇俏鲜嫩,前些日子还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小妻子,当成前世那个戾气冲天的怨妇来对待,他温声道:“爹的病才刚刚稳下来,又是要过年了,你不必着急着去和爹娘提和离的事,省得又招了他们不自在……”
宝如看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就窝火,尖刻道:“过了年,你那死鬼弟弟死掉,到时候你娘闹过来,他们不也一样要不自在?”许宁的弟弟许平的死法十分离奇,在家吃饭被噎死的,这可真是猝不及防,即便许宁如今重生一世,有了先知,也不好和他弟弟说你吃饭慢一些不然会被噎死吧?
许宁眼睛沉了沉,没说话,宝如却知道许宁生气了,想起适才自己的确有些缺口德,毕竟许安虽然娇生惯养,却也没碍着她什么,虽然上一世他早死是事实,这一世毕竟还没死,自己这般说是有咒人的嫌疑,一时有些心虚,住了口。
许宁看她不说话,压了压心头的火,缓缓道:“我前阵子请了个大夫去给家里人都把过脉,骗我爹娘说许平有些弱症,需要一直吃绵软的粥食,否则会长不大。”
宝如一怔,狐疑道:“你那娘倒信?”不是她说,许宁的母亲罗氏是她平生仅见的奇葩,多疑而泼辣,当年她不受她待见,不知吃了多少亏,如今一想到还觉得毛骨悚然。
许宁淡淡道:“我还安排了个游方的僧人,假装路过算命,说许平前世是撑死的,所以这一世不可饱食,应多餐少食,少食gān食……”为了取信,他还专门让那僧人一一将家里人的过去未来都说了一次,还将全村的人都算准了,母亲深信不疑,这才改让许平顿顿食粥,也不知能否改变幼弟的命运。
宝如笑了下:“你娘倒是会信这些,从前她不管听到哪里的寺庙灵就非要拉着我去拜,连累我喝了不少香灰水,那次还撞到了那yín寺里头,差点清白不保,你娘还怪我不灵醒……”
许宁沉了脸不说话,显然也想起了不好的回忆,那些求子漫长的日子,每一次房事似乎都充满了yīn影,夹在母亲和妻子之间灰头土脸和没有尊严的日子……
宝如却是忽然想起一事,讶异道:“如果你弟弟改了命,那你可就是要做唐家的赘婿一辈子了……”许平尚在,许家有何借口要回许宁?
许宁沉默了一会儿道:“总不能眼睁睁看他没了……再说现在这样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好的……”如果不是前世的宝如又回来的话。
宝如嗤笑了一声:“还真是个孝子,可惜你娘不知你为了你弟放弃了多么好的前程,赘婿当相爷可不容易吧——哦我知道了,你是怕了吧?千刀万剐呢,还敢入仕么?依我说不如做个富家翁罢了。”
许宁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缓缓道:“唐宝如,你这张嘴,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不那么掐尖逞qiáng呢?”
宝如其实冲口而出后有些后悔,从前父亲也说过她,夫妻之间不可揭短,不可专戳人痛处,她却一直改不了,小时候母亲还笑说我们宝如这直慡脾气,是刀子嘴豆腐心,后来她和许宁之间越来越僵,落入无法收拾的境地的时候,母亲曾有些懊悔地和自己说:“是我不好,倒教出你一个爆炭xing子……”
是啊,许宁一开始就是赘婿,唐家两老只想着让自己的女儿永远舒心,却从来没想过自己女儿,有朝一日也要和其他妇人一样服侍丈夫,很久以后有位夫人和她jiāo好,劝过她:“男子秉阳刚之气而生,女子秉yīn柔之气而生,所以男子宜刚,妇人宜柔,但柔可克刚,你不可过于刚qiáng,逞那口舌之快,只会令男子离心……”
她当时依稀也知道自己有些不对,但禀xing难移,更何况明明是许宁对不起她,因此最后再也没办法挽回。
其实一开始,他们也有柔qíng蜜意的时候,只是那时候多是许宁让着她,后来,大概是终于不愿再忍了……
宝如心qíng复杂,仍是嘴硬道:“我去睡了。”将灶火盖灭,径自回屋歇息,虽然仍然有些心qíng不快,却到底被许宁说的话给安抚了些,只要许平不死,许家也不会疯狗一样的来闹着要回许宁,而自己父母也不会为之生气。
至于和离的事……且再慢慢谋之,毕竟自己才回来,后宅妇人,到底不如男子行走方便,能做的事qíng太少了。
☆、探亲许家
第二日一大早许宁租了个马车,带着宝如回许家探亲。
许家所在的青溪村离府城有些远,宝如坐在车厢内,对面坐着许宁,他手里拿了卷书,正襟危坐地看着,车厢下方堆着各色节礼,更显得bī仄,甚至能闻到许宁身上淡淡的柏香味。宝如有些恹恹的,心里暗骂许宁一贯不是都追求生活自在的,连多雇一辆车都不肯,如今这样膝盖几乎相抵的共乘一车,真是万般不自在。
前世对许宁的怨恨,在得知许宁被问罪凌迟后已了了前尘,虽然如今又重生相对,却也没什么心思再和前世一样针锋相对。
她闭上了眼睛,qiáng迫自己安静下来,没想到大概是晚上有心事没睡好,早晨起来太早,又或者是车内放了炭盆比较温暖,车轮滚滚的声音过于单调,很快她便昏昏yù睡摇摇yù坠。
挣扎了几次后,她终于不顾仪态卧倒在横椅上,陷入了黑甜梦中。
快午时的时候,终于到了青溪村,宝如是被许宁摇醒的,她睡眼惺忪地坐起来,还有些懵懵懂懂,许宁拿了件带着兜帽的披风替她穿上,揽着她下了车。
一些小孩子围上来好奇地看着,许宁拿了一把糖炒栗子打发他们,便都拿了一哄而散,有人还跑到许家门口大叫:“许家大嫂子,你们家那入赘的二郎回来了!”
宝如被寒风chuī了chuī才清醒了些,听到孩子们这天真的带着恶意的叫声,不由看了眼许宁,他果然面上一派平静,不扰于心。
许家屋里有人迎了出来,却是许宁的寡嫂段月容,段月容一身蓝布衣裙,虽然补丁叠补丁,却洗得分外gān净,她背上背着个襁褓,里头的孩子含着手指在睡觉,卷着的袖子有些湿漉漉,想必是正在洗衣服,看到车子进来便赶紧迎了出来,笑道:“原来是二弟和弟妹来了。阿爹阿娘带着三弟去隔壁蓝山村舅舅家走走,应该用过晌食就回来了,你们且先坐坐喝口水,我给你们做几个菜。”
许宁一贯尊重这位寡嫂,端端正正地行了礼道:“有劳嫂嫂费心了。”宝如对这位妯娌一向是有好感的,她脾气温和,勤快朴素,岁数比宝如大不上几岁,是许家唯一一个还能说上几句贴心话的人。而且,在许宁和自己感qíng还算好的时候,段月容其实才是许家最悲惨的人,她娘家落魄穷困,毫无依仗,罗氏觉得是段月容克死了自己的大儿子,对这个长媳是分外刻薄,在家里几乎包揽了所有家务,还要带孩子,却仍是时常受到rǔ骂。后来宝如肚子迟迟没有消息,和许宁之间越来越恶化,又和许母顶了几次嘴后,便一跃成为了许母心中最恨的媳妇,从此便时常自怨自艾自己两个媳妇没一个好东西,享不到媳妇的福。
此时的段月容尚未被辛苦的劳作折磨得失了颜色,头发乌黑,肌肤瓷白,细眉细眼的,犹如宝如后来看过的工笔仕女图,宝如不由有些怜惜地上去挽了她的手道:“你抱着敬哥儿吧,午饭我来做好了,你知道我的,别的虽然不能,这灶台上的功夫还是可以见人的。”
这时段月容背上的许敬也醒了过来,笑嘻嘻地喊了声:“二叔!”
许宁脸上柔和起来,微笑道:“敬哥儿还记得二叔啊。”
宝如知道许宁定是又想起了前世的事,前世她一直无子,在许母的要求下,许宁后来纳了不少妾室美婢,也尽皆无子。为着这些,她和许罗氏针锋相对,许宁夹在中间劝和不成gān脆时常夜不归宿,后来他似乎对孩子的心也淡了,反倒是一心教养起许敬,许敬这孩子脾xing也像段月容,温和腼腆,对许宁又十分孺慕,许宁更是喜欢他起来,专程荐他进了太学,又亲自督他功课,俨然视为传人,许母虽然生气他不挂心在子嗣上,到底也是侄子,也没说什么。
宝如当时对这孩子也谈不上特别喜欢,毕竟自己一直无出,开始觉得自己好歹比段月容qiáng,结果到了后来才发现,段月容虽然没了丈夫,至少有个听话出息的儿子,自己呢,丈夫有和没有一样,又始终没有孩子,到最后连这个之前同qíng过的寡妇都不如,总归有些不是滋味,但是这孩子温和安静,见了她也总是非常有礼,倒让她也不好表露出心中的抵触来,只是不远不近地处着。
如今重活一世,那些jī飞狗跳的过往,那些为了孩子毫无意义的挣扎,那些妯娌之间一厢qíng愿的攀比,那些婆媳之间的斗法,如今看来,都是那么的可笑。
她看许宁指挥着车夫帮忙卸下了节礼在堂屋,有心趁着许家的人都不在,做几个菜给段月容和许敬补补,要知道许母如果回来,那段月容是别想上桌了,许敬虽然能吃一些,却到底不如许平受宠,许母对许平这个幼子那才是宠爱备至,为人又极是悭吝,而许宁带回来的节礼,想也知道段月容是吃不上的,肯定一些拿去送人,剩下一些藏起来,做给许平吃。
她淘米将饭煮上,然后和段月容合作杀了只jī,淋了热水拔毛剁开炖上jī汤,加了几根柴,让段月容看着火了,便提了那桶鲜鱼到了厨房,拎了只鱼去水缸宰杀。
剥麟去肠,宝如将鱼去头尾,刀贴着脊梁剖出两片鱼ròu,然后熟练地斜刀将鱼片成半透明的薄片,正专心致志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孩子啧啧夸奖的声音,她抬了头,看到许宁抱着许敬正好路过,许敬看到她抬头,笑着拍掌道:“婶婶好厉害!”许宁脸色却有些发青,抱着许敬转头便走了。
宝如和他夫妻多年,知道他这是又不高兴了,有些莫名其妙,许宁上世好鱼脍,从前也特别喜欢看自己片鱼,总说宝如施刀如神,美不胜收,而宝如当年为了他这爱好,苦练刀技,片出的鱼片薄如蝉翼,轻可chuī起,洁白如雪,入口即化,算得上是她拿得出手的绝技了。如今他这是怎么了?她将片好的鱼片都摆入碟子内,看着一片片洁白的鱼片,忽然想起许宁上一世可是被凌迟而死……
原来许宁是触景生qíng了,宝如看着那些鱼片,登时也觉得有些吃不下口,想了一会儿索xing将那鱼片又全剁成了细茸,加了淀粉调料直接做成鱼丸。眼看着jī汤也已熬好,宝如想了想,用jī汤煮了一砂锅的饭,水煮鱼煮好后,粳米也已将jī汤吃进,放出了饱和的油脂亮光,粒粒饱满晶莹金huáng,松而不乾,润而不油,宝如将之前杀jī时剥出来的jī油煎了一煎,榨出了金huáng色的油,便将那滚热的金huángjī油沿着砂锅的边沿儿慢慢倾倒进去,耐心把锅底饭烧成金huáng的锅巴,这时,一股销魂的香味传出来了,这是她从前摸索出来的绝活,jī油饭,这饭最难得的便是那香味,她从前喜欢傍晚的时候在食肆做,光靠那香味便能招揽不少饥肠辘辘的食客进来,而下头做的jī油锅巴,切一切便能再成一碟子菜。
许家家贫,一年没几次能吃着jīròu的,许敬闻香而来,垂涎yù滴,问段月容:“阿娘,什么这么香啊,我想吃……我肚子饿了……”
段月容有些尴尬地看了眼许宁和宝如道:“待你阿爷阿奶回来才行。”
宝如道:“孩子哪里抵得饿,再说了孩子的阿爷阿奶只怕要吃过才回呢。”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开了锅盖,拿了对筷子拣了几块熟烂的jīròu出来,盛了碗jī油饭,递给许敬道:“小心还烫,chuī凉了再吃。”
许敬睁大了眼睛,狠狠地吞了下口水,宝如看他这qíng状,不觉又怜惜了几分,抬眼看了下许宁,却看到许宁也盯着那jī汤鱼丸发呆,宝如有些窘迫,叉开话题低声道:“这jī油饭是我摸索出来的拿手菜式,你也没吃过吧?”许宁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嘴角翘了翘,却一句话没说,拿了许敬的小碗,抱他出去堂屋喂他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