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从未退缩。
他有些羞愧,一日他从食肆出来,听到有人叫他,他转头看,却是自己手下一个叫林谦的清客,如今正要找他伯父谋一份差使,他见到有些厌烦,并不想理他,他却笑道:“衙内如何能找到这出食肆的?这食肆是我一家老乡开的,她从前的先夫你道是谁,许宁知道么?可叹一个宰相夫人沦落至今,不过她于厨艺上十分出色,你下次再来吃,报上我的名字,能给你打些折。”
他心中一动,问道:“你认识她?”
林谦笑道:“好歹是同乡么,从前算认识,只是那许宁好不寡恩刻德,我与他多多少少有些亲戚关系,他大概是羞于那段赘婿的往事,待我们这些知根知底的人好不冷淡,那么些年,从来不曾见过一丝照拂,虽说时不时请餐饭,吟诗赏花,稀罕那顿饭呢?嘴上说得好听,竟是一点实惠都无,他倒是好意思也和别人说我是同乡,倒是荐我去做过师爷,结果那官儿好不晦气,任上几年,清洁溜溜,叫我们下边跟着的人也和他两袖清风饿肚子!实在做不下去,后来我就辞了回去,他就再也没推荐我当差,也亏得毫无牵扯,前儿问罪起来,好险没连累到我,他大概问罪前也知道大事不妙,大概是病急乱投医了,托人送了些银子给我叫我转jiāo给他前妻,这会子倒有记得我是同乡来了,真是好不晦气……”
他心一动问道:“你可转jiāo了?”他有些疑惑,看这些日子她的日子颇为艰难,连贵重些的食材都买不起了,只是做些简单的菜。
林谦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当然转jiāo了,我可不是那等贪图小利的人。”
他踌躇一会儿问道:“既如此,想必她对你颇为信重了?”
林谦一怔,看了他脸色一眼,斟酌着道:“还算有些jiāoqíng吧,衙内莫不是喜欢她做的饭,要请她做个厨娘?她是做过相爷夫人的,只怕未必肯。”
他脸一红,嗫嚅了一会儿道:“我怜她身世,想纳她为妾,qíng愿厚厚出了彩礼聘她,除了正妻名分无法,其余一切绝不会亏待她,却缺个中人去牵线拉桥,想是媒人不会说话,之前拒了几次。”
林谦脸上现了惊诧,之后又赶紧笑容满面:“原来如此,衙内脸嫩,想必是不好意思开口,既如此此事包在我身上,她如今日子过得艰难,若是能找到衙内这般归宿,已是十分好了,哪有不肯的?”
他大喜,连忙许了许多媒人钱给林谦,满怀希望等着林谦去说和。
隔了几日林谦满脸晦气地来,见着他就摇头:“不成,这女人软硬不吃,我是一片好心,把衙内说得又是年轻后生,长得貌如潘安,面如傅粉,如今又掌着兵,前程大好,又肯出彩礼,又愿意待她好,若是不愿意和大妇住,便置一套园子单独住着,又自在,又无长辈服侍,不知多么美,她却把我这一番美意做成恶意,骂得我狗血淋头,依我说这女人xing子刚qiáng,衙内若是觉得她生得美,也已经过了三十,美不了几年了,若说做饭做得好的,这京里哪里寻不来好厨子?何苦受这窝囊气,不若丢开手去。”
他心里十分失落,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回去。
转眼几年过去,他只是日日去她饭馆吃饭,却再也不提纳她为妾的事,他只觉得这样也罢了,暗自照拂着不让恶客滋扰,让她安安分分地开馆子。
渐渐他手下的人都知道他心慕一个饭馆娘子,不免偶尔打趣,他一贯不会说话,只是叫他们不要开玩笑,连妻子都听到风声,劝他纳回来,她一定与她姐妹相处,好好侍奉夫君。他只是摇头让他们不要再说。
他手下却有位积年老吏与他说话:“衙内既然如此丢不开手,要纳她也容易,访其笔迹,造一张借券,写上二三百两银子,明日送到京兆尹,叫他追办,必然将她捉去押在刑房,她妇人怕过堂,只消化费些银子,吓吓她,再央媒婆去说合,或设计骗她来家,便好与她成亲。”
他悚然道:“怎可如此!这般又如何能做夫妻?反要恨我入骨,再则万一她xing烈自尽了如何是好?”
那积年老吏却又笑道:“若是xing烈倒好办,听闻她是开食肆的,且收买些老弱妇孺用些假银子去买东西,或是在她店里闹事,她若是xing烈定然当场争吵,争吵之时老人当场倒地只说死了,或是买个死孩子的尸体假装吃了她家吃食死了孩子,一个妇人家,要吃人命官司,哪有不怕的?衙内再站出来赶走地痞,替她化解官司,她哪有不对衙内心悦诚服的?到那时候,你再遣媒人说合,无有不许的,还会对你百依百顺,你道美不美?”
他摇头道:“不可不可,此事万万不可,哪有如此吓人的,再说她的xing子,便是倾家dàng产还了我人qíng,也绝不会改了本心嫁我的,莫要再说了,她若不心甘qíng愿,我绝不qiáng娶她。”
那积年老吏道:“若要她又感激你,又不得不嫁你,又有一个法子,先找人扮演那豪qiáng要qiáng娶她,你再派人去说:道有人如此如此要qiáng娶你,再把我教你的那法子说上几句,她定然害怕,你再告诉她因你与她有旧,十分不服,要替她出头。让她假写一张卖契,只说卖与你家,等那豪qiáng断了妄想,待事平之后,再把她放回,她若是真写了卖身契来,你拿在手里正好拿捏,慢慢将她磨转,那女人有几个经得起日久天长的磨的?少不得回心转意,衙内岂不美满?”
他摇头仍是不许,自己回了后堂。
谁知道隔了半月,他的生日到了,妻子说要与他庆祝,给他纳了一房美妾,让他好生消受。
他不知底里,虽然无意,却也不好当面拂了妻子美意,进了房中,却见她居然穿着凤冠霞帔坐在喜chuáng上,他喜出望外,以为妻子居然说服了她,美滋滋走上前道:“你肯嫁我了?先前几次,我让林谦去说和,你只不许,我还道今生与你无缘了……不知道你还认不认得我?”
只见她抬了头,平日里看她荆钗素服,风姿楚楚,虽已年过三十,仍韵味十足,今日艳妆打扮,眉目如画,双眸亮得惊人,明艳不可方物,他傻傻地笑了,正要与她说那夕阳里的往事。
却见她忽然将一直放在宽大袍袖里的素手举了起来,里头居然赫然是那应当在chuáng前的喜烛烛台!烛台上尖利的银cha犹如尖刀,她手起刀落,却是迅捷地将那烛台cha入了他的胸膛。
她虽然手上狠,却显然也怕得很,眼睛虽然恶狠狠地等着他,渐渐含了泪水,她把那烛台拔了出来,他张了嘴想说叫她别害怕,只是自己的血喷了出来,他大概是肺被cha到了,呼吸的时候剧痛,根本没办法说出话来,只是从气管里开始冲出血腥味,他看着她,她却越发害怕地后退,然后大概想起了什么,gān脆直接将那烛台cha入了自己的胸膛。
他觉得心头剧痛,却喊不出来,门外头有喜娘听到不对,推门冲了进来,然后大喊大叫起来。
他却看着那个一身艳妆的女子倒在了地上,眼睛慢慢蒙上了灰色薄雾,他眼前一黑时,心里想着能同死,也不错,下一世会不会能投胎到一起?
他没死,伯父倾尽全力救治,据说用了百年的老参,又央了皇后,请了宫里的御医来诊治,终于将他救了回来。
他问她,伯父冷冷道:“死了,若是没死,我还要让她尝尝牢里的滋味呢!”过了一会儿又道:“莫要怪你媳妇,她也是好心,谁知道那女人不识好歹,心存恶意。”
他哭了,过后命人还是收敛了她的尸身,悄悄替她葬入了许宁的坟里。
他一生懦弱,第一次做了一件最倔qiáng的事,就是不顾伯父的反对,儿子的哭声,将妻子休回娘家。
他难得的坚持己见,倒是若是不休回去,便要去衙门首告妻子qiáng抢民妇,bī良为贱,害出人命,伯父再三嗟叹,最后也还是依了他。
那以后他做事不再瞻前顾后,优柔寡断,虽然沉默冷硬,却渐渐人人望而生畏,真心臣服于他,他们都不知道,其实他一直在后悔,若是自己再有勇气一些,亲自去和她说自己的想法和诚意,说起那一晚上的糖,说起自己对她的善意,那样即使后来再有小人居中作祟,她也更能相信自己一些,至少愿意,听自己多解释两句,把误会解开?
他配不上自己的雄心壮志,也辜负了所受过的苦难,成为了一个任人摆布的俗人。从来没有人可以真正左右cao控一个人,除非这个人自己完全没有主见,所以才会有人来替你做主,以为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所以他从此以后,要过他自己决定和cao纵的人生,qiáng大而无坚不摧,冷酷而不为所动,而那一个女子,则永远和那个消失了的傍晚一样,存在于他的记忆当中,存在于岁月之外,不老不灭,悲悯而柔软地看着他。99
☆、第100章 天伦之乐
宝如看许宁脸色不好,宽慰他:“罢了,如今也不过是个小孩儿,横竖我也不是和前世一般去开食肆了,未必遇得到他。”
许宁冷哼了声,却又想起一事问道:“你当时到底是怎么死的?你如今细细说与我听,是谁害你?”
宝如默然了一会儿才道:“时间长了,记不太清。”这些年来她刻意让自己遗忘那段不堪时光,然而杀人就是杀人,和杀jī杀鱼不同,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唐宝如自幼被父母千娇万宠,即使被丈夫嫌弃,也从来没有见过甚么十分不堪丑恶的东西,虽然并不觉得自己当时有错,却总不愿意回想细节。
许宁看她皱起眉,长长的眼睫颤动着,嘴唇发白,抿得死紧,心中突然有种浓重的悲伤如cháo水涌上,又酸又疼,寥寥数语,她却不知吃了多少苦头,这一份怜惜来得太迟,而他骨鲠在喉,如今仇人出现,岂能不追根究底,硬着心婉转问她:“我让林谦将钱给你,你拿到了吗?”
宝如冷哼了声:“隔了那么久才拿给我,不过五百钱,还是来说媒的,说的就是侯行玉,满嘴什么住不尽的高堂大厦,享不尽的膏粱文绣,我当时也没注意,只是他当时说话着实有些不尊重,十分轻贱人,他从前在你面前那叫一个谨慎小心斯文腼腆的,谁知道那时候居然如此呢?我可受不了这种两面人,当时就给他骂走了,钱也没留。隔了两年吧,店里忽然老有人来做鬼,先是有人拿了假银子来,掌柜的看不出收了,我让掌柜的描赔,他直接铺盖一卷跑了,凑合着又聘了个掌柜来,才开张又有人抱了个死孩子来道是吃了我家的饭菜,一群人穿麻戴孝日日在我店里号丧,还道要告上官府,好不晦气,我料到是被人算计了,想着悄悄躲起来再说,收拾了细软便走,却被林谦收买了轿夫,一顶轿子赚了我去,一个夫人对我说她丈夫看上我,她做主可以纳我入门,到时候姐妹相称,绝不亏待了我,那林谦又给我说了些威bī的话,只说那侯行玉手里如何如何有权,叫我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当时正是一肚子气,辛辛苦苦经营了那么久的食肆,就这样被一个膏粱纨绔给弄砸了,横竖也没甚么挂念的,索xing同归于尽,也算为民除害,便含糊应了……”
许宁看她嘴上说得利害,眼圈却微微发红,胸脯也起伏得紧,好像陷入了一个哀恸的梦境难以自拔,他心cháo翻滚不定,道:“我知道了,待我先整治那个吞钱的林谦给你出出气儿,以后有机会再整治那侯行玉。”
宝如摇头道:“林谦这等小人,能避则避,俗话说好鞋不踩烂狗屎,咱们犯不着招惹这等人。侯行玉……一命偿一命,当初他做了恶事,也拿命来偿了,前世因果已了,这一世没有牵扯,他也没有那机会了,何必白白花费心思,脏了手呢,你做你的大事去。”
许宁知她心结,低声道:“或者我们找个时间去大相国寺捐些钱做个往生法会?”
宝如笑了下:“这一世时间长了,有时候真觉得前生似大梦一场,往生,谁往生呢?你我都没有往生,却仍流连在这一世,也不知是何因果。”
许宁沉默了一会儿道:“许是你我缘分未尽,又或者是我欠了你的,这一世让我偿。”
宝如被他逗了下,微微笑起来,勉qiáng振作jīng神问道:“如今你回京,官家如何?”
许宁心里不断盘算,嘴上漫应着:“官家表面上对我淡淡的不甚关注。我冷眼瞧着,他越来越有威严了,收放自如,待臣下恩威并施,并不过分热忱,却又恰到好处地让臣下念恩。如今宫中形势bī人,他也不方便出宫,只是在我奏折上批字暗示过几句,再过几日,便是前世有名的禁宫失火了。”
宝如茫然了一会儿,显然对此事已不太记得了,许宁淡淡道:“前世禁宫天降火团,内宫八殿失火,有人借此弹劾新法引起天灾示警,朝纲不整,政失其本,失火又问罪了一批官员,朝堂变动颇大,许多官员或升或降或补,后来待到我注意到的时候,发现一些并不引人注目却十分关键的位子上的官员都换了,那之后变法就开始变味,许多政令到执行的时候就变了味,我那时候太年轻,又深信恩师,重生一次,这却是我和官家的机会了。”
宝如看他浓密的眉毛紧蹙着,目光幽微难测,知他大概和官家又有了什么默契,只是她迟疑了一会儿才道:“知道有大火,不是应该提前疏散人群么?大火一起,就不是我们凡人能控制的了,万一火势酿成惨案,也不知多少人要被问罪,多少人烧死……我知道你们成大事不拘小节,可是好歹给孩子积些福。”
许宁一怔,含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官家仁德,哪里会借机反伤了人,他这几年都在断断续续地修宫,将防火隔离的巷道都给修了出来,水缸等蓄水的也都齐备,又着意在宫禁中整饬了一番人事——前世我们着实对这些内宦婢女太过轻忽了些,官家还道待那日要想法子在后宫组织宫宴,让所有的禁军及宫卫都戒备,定不会造成和从前一样惨重后果。这天火不可避免,人事上我们却能有所调整,这几年官家一直下棋一般的,缓缓的将一些名不副实,借着祖荫,尸位素餐的人放在了殿中丞等位子上,还有一些太后那边的人手,连王相……兼领着兼领玉清昭应宫使的名头,少不得也要问个管理不严的罪,到时候我们提前备好的人,却能借这一次机会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