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鹄展翅劈风不惧骤雨,燕雀则避于檐侧贪图安逸,他一贯认为自己是疾风中的劲糙,风云激dàng之时,他却仍是微微感觉到了一点惧怕,为了这一刻爱人儿女全身心的托付。
☆、第127章 泰斗入朝
朝堂喧嚣不止,却在官家一直沉默中都有些犹疑不安起来,而便是王相也一直稳如泰山,岿然不动,俨然气定神闲,令人不由想起他正是许宁的座师——一些不明就里的文官不由暗自揣测,王相莫非也有意如此?然而看着不像,一些人原以为十拿九稳讨伐许宁的如今不免有些首鼠两端起来。
有王相的心腹门生的,知道王相一贯其实深为忌惮许宁,对此法也嗤之以鼻的,便也有些按捺不住问王相:“如今看来今上被小人蒙蔽,王相如何不出来拨乱反正,主持正道,正本清源?”
王歆拈着长须,呵呵一声笑:“后生以为耸人听闻,就能迎合官家,因此故作惊人之语,只为博虚名罢了,官家年轻气盛,容易被蛊惑也不奇怪,我等是看着官家长大的,他如今这时候正是兴头之时,我们贸然去劝,只会让官家觉得我们朋党一气,忤逆圣言,倒中了那等蛊惑官家的谄媚jian邪小人的算计,为官家所厌恶。”
有人早焦虑道:“那可如何是好?难道竟然那等小人满口雌huáng,上串下跳,蛊惑圣上?”又有位幕僚试探着道:“前些日子齐国公遣人送信来……想必是太后也不满此等小人,相爷可有想法?”
王歆面露轻蔑:“虚虚应着便是了,还是莫要黏连后宫、外戚这些人,万一欠了他们人qíng,缠夹不清,一世清名都要毁了。若是个贤明的都罢了,可叹先帝数位皇子,都在后宫中无声夭折,可见其目光短浅,妇人心xing,不足以谋,倒是如今皇后才是贤后风范,后宫子嗣繁茂,先帝到底给今上选了个好媳妇,官家一贯仁慈宽厚,英明圣杰,这次显然是被jian人一时蒙蔽,我们切不可自乱阵脚,让官家恶了我们,这个恶人,我们万万做不得,待到秋后算账起来,官家心中存了成见,以后我等诸人寸步难行。”
王歆平日一名深受器重的学生忽然有些明白道:“相爷如今是想让旁人来做这个恶人?难道等齐国公自己忍不住跳出来打头?可是他们勋贵如今已有宁国公在那挑头给他们挣了面子,他们勋贵一贯沆瀣一气,武官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学生以为齐国公大概只会在后宫使力,前朝若是无老师打头,只怕也没个德高望重的人能说动官家了。”
王歆神秘一笑:“谁说没有德高望重之人?我已致信给一人,此人曾辅两朝君主,刚正不阿,不畏权贵,一身凛然正气,唯有他可犯颜直谏,若是他出面,定能叫jian人塞口,官家俯首,令官家亲贤臣远小人辨邪正,重振朝纲,老夫有把握,请他出山。”
转眼十五大朝会,资政殿学士、通奉大夫,乐安郡开国公柳汝嘉柳大先生忽然递了折子,着紫色朝服上朝,不少文官终于jīng神大振,王歆曾在柳汝嘉一手创立的青鹿学院中就读,也曾得过柳汝嘉教导,一向自诩为柳大先生门生的,虽然柳大先生一贯待自己学生一视同仁,但是众人不免都觉得,但凡有个宰相学生,岂有不高兴的?如今想必是王相终于请出了这尊泰山来,正是要清一清朝堂,杀一杀小人的威风了!
连李臻在上头看到柳汝嘉,虽然心中已有准备,都不免有些心虚气短,温和道:“先生年已高,有事只管递折子指教,如何亲自劳动一番?”一边命人给柳先生看座。
按许宁所言,柳汝嘉曾经极力反对梦中所行之公田法,那公田法确有弊端,然则现世他与许宁反复斟酌,制定出来的赋税之法,却是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的,所虑者不过是动了士子们那根敏感的神经而已。他与许宁之前合计,觉得此事柳汝嘉就算反对,也并不能如同梦中一般,因为走过国中数地,见到流民流离失所,新法面目全非,因而事事为目睹,字字如利刀,骂得君臣二人都抬不起头来,无力辩解。
朝堂议论纷纷,不少文官们兴高采烈地斜眼去看许宁,只见许宁仍然垂眸肃立,面容端凝,手上端着朝笏,身姿笔挺,朝服袍袖端整坠下,一纹不乱。
竟像是完全不知道柳汝嘉是多么名震朝野的泰斗一般,有人不免心中讥嘲他小人得志,不知天高地厚,又有人暗自心惊,不知许宁是否有后手。
柳汝嘉坚持不入李臻命内侍给他设的坐席,他一双锐眼打量了一下许宁,jīng神抖擞,面色红润,神qíng严肃施礼道:“臣隐居在田园之间,闻说边境有危,国库不足,朝中热议要改税法,拟摊丁入亩,官绅纳粮?”
李臻心中捏了一把汗道:“是有此议,暂议而不决,先生可有高见,还请教我。”
柳汝嘉清声道:“钱粮历来关系百姓社稷,增一分则民受一分之累,减一分则民沾一分之泽,陛下圣明,历年来皆宽赋税,百姓皆称颂陛下之英明。但如今国中各地,豪qiáng兼并,恃顽不纳田粮,偏累小民,一邑之中,仍是有田者十之一二,无田者十之八|九,许多人丁荒年逃荒,便使丁银有失,财政徭役以丁,稽查过难,若将丈地计赋,丁随田定,定税以亩,则地多者多纳,地少者少纳,无地者不纳,则赋税检核为易,摊丁入亩,赋役合一,确能消除前弊,如若能在国内推行,此乃德政也。”
数句话说完,李臻心中并未轻松,摊丁入亩可行,这是他们严密推演过的,但重点还是在后头的官绅纳粮上,柳先生这人一贯缜密,绝不可能放过这不说的。
果然柳汝嘉停顿了一会儿又道:“至于官绅一体纳粮,臣看过邸报,读过许大人的奏本,自本朝初,高宗圣训,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则历来恩逮于百官者,惟恐其不足,朝中选士,前朝一科仅取三四十人,我朝一科动辄四五百人,又时开恩科,且对宗室极为优宠,宗室男丁七岁便可授官,甚于襁褓之中便领俸禄,惠及宗室旁支异姓、门客都可恩荫补官,仅元和十三年朝廷取士竟达两万人!如今仅京城内外属官,便已超过一万七千人,更不计全国各州县地方官吏,如今全国州县之地不广于前,而官十倍于国初!而官吏们又人人因循,不复奋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为保禄位,自古滥官未有如此之多,今民间传唱‘民少相公多’,我等不可不为之戒之!”
柳汝嘉一话说完,众人都有些悚然而惊,李臻微露喜色,唯有王歆与许宁,眉峰一毫不动,神色冷凝如冰。
果然柳汝嘉歇了一口气又徐徐道:“赋税贡助者,国民之公职也,无税不国,国家军兵之饷、百官之廩、乘舆之俸,悉在有司,然则此财取于万民者,还当用之于民。国家养士三百年,待士大夫不薄,如今既有敌国外侮之虞,朝廷大小臣子,不能以一策以救时艰,白白享受万民供奉,岂不惭愧?臣常思奋不顾身,有益国家之事虽死弗避,何况区区赋税乎?今臣携青鹿、玉树等书院五千余士子所捐之五万两白银进京,一为充实国库,义助军资,二为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愿吾皇dàng平边寇,海晏河清,四海升平,立纲布纪,定万世之基!”
朝堂嗡嗡声响起,众人都惊诧莫名,怎么可能!如何能如此?李臻脸上喜色洋溢,正要开口,柳汝嘉却复又道:“然则,祖宗之法不可轻改,高宗之初意为朝廷取士,教化万民,读圣贤书,汉书有云:凡以教化不立而万民不正也。夫万民之从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古之王者明于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大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渐民以仁,摩民以谊,节民以礼……是以,官绅士子纳税,不可常之,只合以国家危难之际,计其官职,限其额度……”
李臻微微敛了笑容,朝堂安静了下来,整个殿内,只回dàng着柳汝嘉的声音,洪亮而清晰,有力而明确,税,可以收,但不该时时收,而只是国家有难之时才能收,而且要制订标准,限定数额,以象征鼓舞为意,自愿为主……这样才能体现读书人的优越xing,老百姓才不会轻贱读书,这是教化要义……
许宁微微闭上双眼,心里长长出了一口气,知道这一次,既没有完全赢,也没有完全输,朝廷官吏乡绅士子,国中不少,但比起万民不多,若是不能时时收取,那么这一块的赋税,将真的只是象征意义上的一点点,对国库的增加并无实质xing的作用。
但,这已是极为具有意义的一步。他许宁,一介赘婿,做到了历史上尚未有人做到的事qíng,他让朝廷,向官吏乡绅士子这些吃皇粮的人,收税了!
☆、第128章 慢慢谋之
散朝后大臣们jiāo换着眼色,议论纷纷,脚步生风,走出了大殿。
许宁却被内侍引到了御书房,柳汝嘉正在那里和李臻说话,他看到许宁,含笑地揪着胡须上下打量了一下道:“不卑不亢,喜怒不形于色,果然是块璞玉。”
许宁垂下眼帘,柳汝嘉知他心头必有不服,笑道:“大丈夫当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你出身寒门,难得挣出一条青云路,却肯为黎民百姓着想,不是为着自己的功名利禄,这很好,这些年我见过不少士子,竟无一人真正有你这般孤勇,又难得老成,不过到底仍是经的事少了,我知你心中定然不满我将税按职级划分,是也不是?”
许宁嘴唇抿成一道直线,过了一会儿才道:“摊丁入亩与官绅一体纳粮,原是相辅相成之税法,国中官绅虽然千人中始挑一人,却掌着半数以上的耕地,其中又多为肥沃良田,因而定税以亩,则国库丰矣。然则先生支持摊丁入亩,却反而让官员以职级为纳税之凭,岂不本末倒置?《度制》中有云,‘使富者足以示贵而不至于骄,贫者足以养生而不至于忧。’卑职以为,此法有用。”
柳汝嘉眼睛里满是欣赏,并不以许宁一张冷脸为忤,只是呵呵一笑:“想法是好的,但是我问你,你有何办法使那些地主不将此税转到佃农身上?只怕还要变本加厉,到时候官家白白担了冤枉名声,地主得了实惠,又该如何?”
许宁皱眉道:“可限定地租之价,宣诸于民,不许地主任意摊派。颁发明令,将赋税加于佃农身上者,问罪之。”
柳汝嘉摇头道:“地有肥沃贫瘠之分,湿地山地沙地之分,年有丰年灾年之分,各地物价地价又不同,如何能一概而论,限定地租?再说天高皇帝远,国土辽阔,你又如何能保证当地官员清正廉洁,不与那等地主沆瀣一气?你又如何能保证,地方州县,果真只收取田亩之税,而不会巧立名目,另外再设税种,增加税额?”
许宁蹙起眉头,却也知道这几乎是无法避免的,前世公田法,不也因此大为变样?但这是所有税法都会面临的问题,反而摊丁入亩真的能实行好的话,贫民至少能役赋合一,免了许多太过荒唐的收税名目。
柳汝嘉道:“不错,我知道你心中不服,无论哪种税法,难免都会遇到此种qíng况,因此这与实施哪种税法无关,如今你们提出的税法,确然不错,然老夫以为,还是过于冒进了。事要一步一步的做,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你们能在边疆危急之时向士大夫收税,来日就能在洪灾旱灾虫灾霜雪灾害等天灾时向士大夫收税,渐渐当纳税成为士大夫的习惯,循序渐进,至少三代人,才会有官绅理所应当要纳税的想法形成,今日你们已走出至关重要的一步,但却不该太过心急,想着一步到位,官家这些年稳打稳扎,英明神武,只在这一桩事上,有些急于求成了,您若是再等十年,再提出,则更少些非议。”
李臻含笑道:“先生说得也是。”
许宁躬身施礼,柳汝嘉含笑道:“且先拟出章程来,慢慢谋之。”
李臻便将之前拟好的折子递给柳汝嘉看,柳汝嘉慢慢看着,一边点头,一边叹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chūn,臣老矣,陛下与许晏之风华正茂,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了。”
李臻又与他们商量了一会儿后,吩咐内侍专门备了青布油车来送柳先生出宫,柳汝嘉却邀了许宁同登车,许宁知道他还有什么话要和他说,便也登车一同出宫。
柳汝嘉笑道:“老夫曾尝过令妻亲手制的佳肴,十分想念,今日却是想顺路去你家做客,也不知可否?”
许宁本以为柳汝嘉要说什么重要的话,没想到却是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来,他是认真惯的人,有些不习惯与一名今日才认识的同僚如此亲热,难免脸色带了些异样,柳汝嘉却又道:“听说你有一儿,十分聪慧?”
许宁顿了下,十分快速地道:“柳先生莅临寒舍,蓬荜生辉,自然当扫榻以待,美酒佳肴奉上。”
柳汝嘉哈哈笑了起来,满脸得色。
宝如在家中忽然看到柳汝嘉前来,又惊又喜,连忙亲下厨房,整治了几样极为jīng致的菜肴送到前头,果然席中许宁将荪哥儿和淼淼都叫了出去见客,大约一盏茶功夫后才回了来。
宝如忐忑不安叫了淼淼和荪哥儿来问道:“那老先生可考问了你们学问?”
荪哥儿摇头不解道:“为什么要问学问?这不是我们上次去打猎遇上的老先生么?他给了我和姐姐一人一支玉笔。”他伸了手来,果然手里握着一支小小的玉雕成的笔,玉色玲珑剔透,淼淼手里也有一支,尾上缠着红线,可配于腰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