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一落,顾敬羲与谢昀因为方才已谈论过此事,因而并不惊讶,然而坐在那的少女,即便听到此话,也未曾露出一丝诧异与震动。
不过在座的人都再清楚不过了,张怀宗已然去了,曾经遍布的门生也几乎被铲除殆尽,曾经在这个大兴朝堂上满负盛名,权倾六部的首辅党,已然轰然倒塌。
而明日,在严氏父子占据所有优势的局面上,将是与顾家最后的一场博弈。
可如今,内阁只余首辅严惟章,中间的老实人李庸,和顾正德这个次辅,无论是论资还是排辈,顾正德都没有足够的能力与这个坐了整整二十五年阁老位置的严惟章抗衡,唯有陷入被动。
“你父亲与昀哥儿认为我明日当上陈自辩。”
顾正德说到这里,静静地看着座下的少女,不再说下去。
顾砚龄闻言眸中浮起淡淡的笑意,父亲与谢昀所想的确是个脱身的办法,因为祖父虽与张阁老交情甚好,更多的只是因为当年的指导之恩,在朝政上祖父从来都是光明磊落的交往,从未以张阁老门生的姿态自处过。
即便在张阁老的眼中,祖父也只是他最为倚重信任的同僚,后生,却绝不是手下一个门客。
基于此,再加之顾家如今的国戚地位,建恒帝的确不会因此而定了祖父的罪,因为一旦动摇祖父,便会动摇整个顾家,如今的顾家与东宫结为姻亲,下一步,就会动摇到东宫的利益。
其实严氏父子也明白这一层,因而才将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交于下面人去做,因为他们并非像对待其他首辅党那般想要顾家的命,仅仅是想要以此将祖父拉下次辅之位,让祖父安守本分的做个国公罢了。
“这的确,是个脱身的办法。”
少女的声音在屋内响起,案上的烛火微微摇晃,一只飞蛾不知何时飞进了灯罩之中,噼里啪啦的扇着翅膀,想要追逐那火热的光明,却又是被烫的灼热。
顾正德平静的看着座下的少女,从少女的眸中,他看到了还未说完的话,正如他所料,顾砚龄微微侧首,看着拍打在灯罩上的飞蛾影子,少女的唇角微微勾起,却是说出了让人诧异的话来。
“只是阿九不知,祖父是想要做不问世事的定国公,还是有所为的阁老。”
少女的声音极低,低到唯有屏息静气才能够听得清楚,然而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屋内的人,包括谢昀,都是微微一顿。
几乎无需权衡,顾正德便缓缓站起身来,背着手一步一步走下来,声音低沉而满怀抱负。
“阳明先生一生追理,最后却顿悟,这理本在心中。”(注:王阳明,就是注定的王守仁。)
顾正德负手背对着屋内的三个人,静了许久,这才侧身过来,眸中满是认真与凛然道:“我这一生也只认这个理字,这个理,在人心,在天道,在无愧。”
短短的一句话,已然做出了最为铿锵有力的回答。
张氏上下有骨气,即便是身为女子,也能不甘为官场酒席上的陪笑,横刀自刎,以示气节。
他们顾家,也从来不缺为人的正气。
顾砚龄看着从不这般示人的祖父,看到了父亲和谢昀眼中的热血与抱负,心中也渐渐涌起了自豪与骄傲。
少女郑重地站起身来,从袖中抽出了一封信,毫不犹豫地递到顾正德的面前,在顾正德接过之时,尚未翻开,便听得少女郑重的声音。
“这是严惟章的门生,湖广巡抚吴疆,借此投机,排除异己,以莫须有罪名谋害忠臣的罪证。”
顾正德闻言眸中微微一顿,而几乎是一瞬间,一旁的谢昀便明白了其中的意图,不由眸光微动道:“表妹的意思,让国公亲自上奏,借此弹劾?”
在顾正德震撼的眸子中,少女唇角勾起,笃定的点了点头。
“这些你是从何而来?”
顾砚龄闻言,看着顾正德手中的东西,随即抬眸,声音淡然而沉静道:“是阿九托长孙萧译,他命身边的人亲自前往湖广所搜集的证据,如今人证,物证皆有。”
顾正德眸中划过一丝光亮,一个从未浮现过的念头渐渐出现在他的心中,即便越来越清晰,可他却还是想要听少女亲口告诉他,似乎这样,才更能相信。
而这一刻,在顾敬羲尚还未理清的那一刻,谢昀也已然渐渐明了,如果是这样,那么按照九儿的作法,顾家非但不会因此受到重创,反而会站的更稳。
顾砚龄将在场所有人的神色变化都收入眸中,顺着顾敬羲的示意,渐渐的说出了一个大家刚刚一瞬间因少女而有所察觉,却又不敢轻易肯定的真相。
而这个真相,骗过了严氏父子,骗过了曾经的首辅党和如今的严党,甚至骗过了全天下。
“正如祖父如今所想,严氏父子,在这场杀戮中,从来都不是手执判官笔的那个人,他们——”
少女沉静的眸子在此刻深而内敛,将声音已然压到了极致,才平静的溢出一句话来。
“只是陛下的一把刀而已。”
第二百五十五章 严氏父子的悲哀
这一刻几乎是轰然而响,不是雷鸣,而是醍醐灌顶。
这一刻就连在朝堂之上游刃多年的顾正德也禁不住手上的微颤,这一切听似天方夜谭,其实却是真实的直入人心。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何在阁老走的那日,会那般的平静,会毫不惊惶的说出那句。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高坐在乾清宫内的皇帝,骗过了全天下,唯独最懂他的,却是被一旨赐死的张怀宗。
原来阁老早就猜到自己的结局,才会百般的嘱托与他,那不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期盼,而是从此阴阳相隔,生死黄泉的遗言。
他早该明白的。
曾经的陛下与阁老之间或许是相辅相知的信任与倚重,可在阁老在内阁坐的越久,坐的越稳,门生遍布,直至走向首辅之位,一人之言,得众人支持的那一刻,他们之间就已经在决裂了。
那不是简单的婉拒修道观,制新衣的矛盾,而是权力的争夺,从陛下十八岁智斗前任首辅,将其赶出京城,稳坐紫禁城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这位从众位皇子中脱颖而出,勇夺帝位的年轻皇帝不止是一个执掌生杀,冷漠无情的天子,还是一位心思极沉的权谋者。
如三十年前那般,曾经手下最为信任的副手已经渐渐的掌握权力,成为了新的首辅,而他的一句话,有时候能得众多文官的支持,已经在无形之中掣肘了他手中的皇权。
即便是作为一个软弱无能的皇帝,尚且会生出几分气馁,更何况是胸有乾坤的建恒帝。
所以自始至终,看似执掌新权的严氏父子,不过是一把尚还好用的刀,替皇帝铲除权力道路上的一切威胁与掣肘罢了。
在朝臣的眼中,在天下人的眼中,是口蜜腹剑的严氏父子在皇帝面前离间了建恒帝与张阁老,是严氏父子一手掀起了这一场文字杀戮,更是严氏父子逼害忠良,铲除异己。
建恒帝,不过是被迷惑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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