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那些信,她才知道张瑞云的经历竟然还算不上最惨的。民国不少渣男简直刷新了她对人类的认知,看完那些信,她连着胸闷气短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后来那些在报纸上力挺《日落》的文章都透着一股感同身受的味道。
最让她心颤的是一封地址为四马路会乐里的信。会乐里是上海滩有名的红灯区,是头等jì院长三堂子聚集之处。
上海的jì院分三等,长三、幺二、野jī。前两种向工部局登记领取执照,还要定期检查身体,至于第三种,则是传说中的私娼。除此之外,还有花烟间、咸ròu庄、咸水妹等等,名目繁多。甚至还有不少外国堂子,有日本人、高丽人、暹罗人之类的huáng种人,也有以白俄人为主的白种人,混着英法美各种国籍,还有犹太人跟吉普赛人。
上海号称冒险家的乐园,也是不少女人的地狱,十里洋场看着光鲜亮丽,yīn暗的角落里却到处都是红粉血泪,白骨骷髅,触目惊心。
陆秀虽然一直刻意回避着这些上海滩上的丑陋之处,却也在耳濡目染中听了不少相关的悲惨故事。她也是到最近才知道,原来所谓的把妻女卖入jì院也不是一锤子买卖,家人竟然是可以跟老鸨分账的。一想到这世上竟然真有人心安理得地躺在妻女的身上吸血,她就不止一次的恶心yù呕。
看到那封信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就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终于鼓起勇气打开了那封信。
长三堂子一般自称书寓,其中的jì女又称先生、校书,一般都有些水平,识字只是最基本的,还得会一些chuī拉弹唱的功夫。既然是从那边来的信,自然不太可能像之前的有些信一样白字连篇。打开信,里面的文字果然gān净漂亮。
然而,清秀漂亮的文字包裹下的,却是一个凄厉丑陋的故事。写信的女子本是大户人家的独生女,上学的时候爱上了一个穷学生。那位穷学生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又有一张会讨女孩子欢心的嘴,涉世未深的小姐经不起诱惑,以为有qíng饮水饱,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跟那位同学私奔了。开始,因为小姐多少还带了点私房钱,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可惜,后来渐渐坐吃山空,原本甜言蜜语的丈夫便渐渐开始露出了丑恶的嘴脸,恶语相向不说,有时候甚至还会拳脚相加。此时妻子已经没了退路,只能默默忍受。原以为儿子出生之后会好些,没想到反而变本加厉。更可怕的是,那男人后来竟然染上了鸦片,把原本就不富裕的家败得家徒四壁。为了筹措烟资,他简直无所不用其极,甚至bī着妻子回去找娘家求助。
为了儿子,妻子只能无奈回到了娘家,才知道母亲竟然已经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过世了。父亲已经续了弦,甚至还有了一个儿子。她在这种时候出现,自然讨不到半点好处,非但没有拿到一分钱,反而受了一通羞rǔ,从父亲手里拿到了断绝父女关系的文书。
这个故事简直跟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可惜,这个故事里的卓文君纵然有当垆卖酒的勇气,她的父亲却不是卓王孙。司马相如见一夜bào富的希望落空,毅然决定榨gān可怜的卓文君的最后一丝价值,竟将她卖入了jì院。
妻子原本想一死了之,无奈儿子年幼,一旦她不在人世,跟着那样的父亲,不知道会有怎样的未来,只能咬着牙心甘qíng愿地用自己的血ròu养活那只吸血鬼。
她是陪客人看戏的时候,无意中看到《日落》的,看完哭得肝颤寸断,哭完原本打算继续这样浑浑噩噩地活下去。
没想到,没过多久,她当成xing命一样的儿子竟然生病死了,听邻里说,竟是因为高烧不退,无人照顾才死的。死的时候,他的亲生父亲竟然正拿着他母亲的卖ròu钱,在烟馆吞云吐雾。要不是邻居阿婆挂念这个可怜的孩子,进去看了一眼,说不定连尸体烂了都不会有人发现。
说完自己的悲惨经历,女子忽然话锋一转。说她满腔怨忿,却苦于人微言轻,有冤无处诉,有苦无处说。感谢子不语先生替她道出了像她这样的苦命人的苦楚。
“沦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我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瞎了眼,识人不明。如今小儿已死,我再也没有苟活于人世的理由了。死前很幸运能看到像《日落》这样的好剧,知道这世上还有像子不语先生这样对我这样的人怀着同qíng与善意之心的好人。先生这样的好人必定会福寿双全,儿孙满堂!
再次郑重拜谢!
云明月绝笔”
还以为这封信只是跟之前的那些信一样倒一倒苦水,没想到竟然是一封绝笔信,看完信,陆秀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看上面的时候,寄信的日子就在昨天,当即夺门而出,也顾不得合不合适,去百乐门叫上张汉声就直奔会乐里。
听陆秀说出目的地后,张汉声目瞪口呆,他原以为嫂子之前喊他一起去舞厅已经够震撼了,没想到更震撼的还在后头,这一次,竟然直接喊他一起去逛堂子了。
正愣神间,陆秀已经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车钥匙,拉着他上了车,一脚油门踩到了底。
“嫂子!嫂子!我们真的要去逛堂子吗?真的不必去跟我大哥说一声吗?”坐在副驾驶座上,张汉声整个人都懵了,表qíng恍如梦中。
“来不及了!”陆秀方向盘一打,车子便向着会乐里的方向疾驶而去。
杜雪怀平日里隐藏得太好,上海滩上级别不够的家伙都未必能够认出他,这种事qíng还是身为他小弟的张汉声更加好用。
第61章
车子开进会乐里,陆秀却有些犯了难。写信的女子明显死志已定,信上虽然标了会乐里的地址,却并没有具体到哪家堂子。
会乐里大大小小有近百家jì院,她虽然有心救人,一时间却也难以在那么多家jì院里面找到人。她现在只有祈祷云明月这个名字是真名了,不然,真的只能是大海捞针了。
想到jì院一般会找场面上吃得开的流氓混混做撑头,陆秀停下车,把自己的来意告诉了张汉声。原以为杜雪怀对这一行深恶痛绝,肯定不允许小弟跟这行的人有太多瓜葛,没想到,张汉声听完,竟然拍着胸脯保证一盏茶的时间就能替她把人找出来。
只见他随意走进了一家大门,跟着老鸨打了声招呼,接着便有几名流氓混混模样的男子诚惶诚恐地赶了过来。一番陆秀听不懂的奇怪暗语切口之后,张汉声点点头,心满意足地走了出来。
“走吧!人在一品楼。”
虽然早知道杜雪怀跟他那帮小弟是有着通天手段的,但这么简单就把人找到,也太夸张了吧!
“看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不管是gān哪行的,只要是帮内的兄弟,都得卖我大哥几分面子。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在这种地方找人,问看场子的撑头准没错。别说打听个把jì女了,就算想调查人家祖宗十八代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
陆秀愕然,只能一脸佩服地朝张汉声竖了竖大拇指。
救人如救火,两人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一品楼。这样的高级jì院规矩大得很,一般只接待熟客,生人想要见jì女一面甚至还得有熟客牵头。看到他们两个闯进来,鸨母一看就知道不是自家的客人,虽是一男一女,看两人的衣着打扮,也不像是过来自卖的,立刻一脸不耐烦地想往外赶人。直到张汉声跟之前一样说出那番切口,才脸色一变,郑重其事地两人迎进了门去。
之前那几个兄弟给的消息十分准确,一品楼的确有位姑娘名叫云明月。
陆秀点了名要她下来陪客,鸨母却说她告了假,回家去了。这位鸨母跟陆秀印象中笑里藏刀,yīn险狡诈的电视剧固定形象不同,不过三十开外,长得也端庄秀气,比起jì院的老鸨,反而让人想起养尊处优的富太太。果然人不可貌相。
提到云明月,鸨母一脸的叹息,先是夸赞了一番她的人品才学,然后便满怀感慨地说起了她的悲惨经历。
陆秀一对照,竟发现跟信上的内容大部分都相符,立刻确定这个云明月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急忙向鸨母问明了云明月的家庭住址,拉起张汉声就走。
这个时代高等jì院的jì女跟鸨母的关系其实并不像后世影视剧中那么千篇一律,当红的女先生可是jì院的摇钱树,鸨母轻易不敢得罪,加上云明月的丈夫也跟她一起享受着利益的分润,所以她才能放心大胆地把人放回家去。
陆秀并没有告诉她自己收到的那封绝笔信,目送着二人离开的时候,鸨母满脸的疑惑。死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qíng,上海滩上每天都有女人因为沦落风尘而寻死觅活,但真正能死成的,却屈指可数。
云明月虽然失去了儿子,但鸨母依然不认为她会寻死。在她看来,她不过是伤心过度,需要有段时间调整罢了,调整完毕依然得乖乖回到一品楼来继续接客。会乐里有很多女人的遭遇比云明月还惨,哭过,骂过之后,哪一个最后不是乖乖认了命?
陆秀跟她的看法却截然相反,如果云明月留在一品楼,可能还有回转的机会,但一旦回了家,就说明她真的已经打定了主意想要寻死。这种时候回家,分明是想跟过去做最后的告别!哦,不对,还有可能是想向渣男复仇!同为母亲,将心比心,如果有人用这种方式作践死了她的雪球,陆秀发誓,她肯定会把那人碎尸万段!
想明白了这一点后,陆秀的脚步又加快了几分,她拉着张汉声上车,再度一脚油门踩到了底。qíng急之下,她的车技已经足够媲美杜雪怀,一路横冲直撞,险象环生。还好,这个时代的行人对这样的事qíng早已司空见惯,纷纷主动避让,倒是有惊无险。
好不容易找到云明月的家,没想到竟然又扑了个空。陆秀去问了邻居阿婆才知道,云明月竟然已经杀上烟馆,找她丈夫去了。
意识到担心的事qíng很快就会成为现实,陆秀又是一阵风驰电掣。
自上海开埠以来,烟毒贻害甚广,烟馆林立,星罗棋布。就连jì院之一的花烟间,原本就是以卖烟土为主,后来烟土才慢慢退居其次。因为当局禁烟不力,鸦片贸易又获利颇丰,各路军阀、流氓争相染指,官商勾结,越禁反而越加变本加厉。
其中尤以菜市街两旁弄堂为最盛。不少人看中了这边前门公共租界,后门法租界的便利条件,纷纷在此地开设烟馆。每到夜晚乌烟瘴气,繁华程度一点不输身为红灯区的会乐里。
跟会乐里不同,烟馆的营业时间并没有明显的早晚差异。虽是白天,同样热闹非凡,站在门外,都能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气息。
为了救人,陆秀qiáng忍着不适,循着之前邻居阿婆的指点进了其中一家烟馆。烟馆倒是没有长三堂子那么大的规矩,两人进去的时候没有受到丝毫阻拦。反而有小二殷勤地递上了茶水和公用的烟枪,闻着烟枪上散发出来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陆秀差一点当场吐出来。
别说碰烟枪了,连茶水她都没勇气去接,天知道他们在里面加了什么。
看二人一点不像是上门照顾生意的,顿时有几名男子神色不善地围了过来。还好有张汉声在,几个手势,几句切口,几人便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得知两人是过来寻人的,甚至还有伶俐的主动在前面引了路。
看来云明月的那个渣夫靠着她的卖ròu钱过得还不错,这家烟馆装饰雅致,陈设考究,墙上甚至还挂着不知真假的名人字画,极尽附庸风雅之能事。要不是一路走来都能看到有瘾君子躺在一张张烟榻上吞云吐雾,陆秀几乎要以为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声哥你找王赖皮做什么?那种为了一口烟,连老婆都卖到堂子里的人,怎么值得您屈尊降贵?”
张汉声看看陆秀,不说话。
陆秀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又杀jī用牛刀了。张汉声在她眼里是小弟,在别人眼里,却已经是了不得的boss级人物了。但既然人都已经被拉来了,当然不可能现在让他回去。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使用他这把牛刀。
云明月的渣夫果然不知道廉耻为何物,拿着那样血淋淋的钱,竟然还好意思进烟馆的雅间。陆秀一行人找到他的时候,他竟然正倚在烟榻上,跟一位美貌女子打qíng骂俏,甚至还眼神迷离地将一只手伸进了对方的衣襟内。女子yù拒还迎,满目含chūn。
云明月刚刚被他害死了儿子,打死也不可能是这种做派。白痴都能猜到两人的关系了。眼前这位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烟jì。
用老婆的卖ròu钱抽大烟也就算了,竟然还……
世界观再度被刷新,陆秀当时就一口气没喘上来,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神来。看到渣夫还好好的活着,陆秀跟着又松了一口气。既然他没死,那云明月应该也还没事。
“明月姐呢?”当务之急是赶快找到云明月,邻居阿婆明明说了她来找渣夫了,怎么会没碰见人?陆秀根本没想到是因为自己开车太快,把原本正在路上的云明月甩到了后头。
“你们是什么人?谁让你们进来的?”此时那男人终于抬起了头,一脸的愠怒。果然不愧是能够成功拐骗到富家千金的男人,这家伙长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如果忽略掉那一脸倦怠的烟容,跟被大烟掏空了的枯槁身材,绝对算得上是难得的美男子。
“喂!怎么说话的,这是声哥,放尊重点!”身为boss就是好,陆秀跟张汉声还没来得及说话,之前把两人引至雅间门口的那名男子已经走进门来,怒气冲冲地呵斥道。
那渣夫看到那名男子的脸,竟在瞬间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神色,忙不迭地从烟榻上滚了下来,跟男子打招呼。甚至还恭恭敬敬地给陆秀二人赔了不是,变脸之快,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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