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里说着要送秦愫去休养,却扶着浑身无力的秦愫,走进了层层纱幔之中。纸人羡蹑手蹑脚地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算算时间,应该还够用,也跟了进去。
进去之后,他发现,原本安着一面巨大落地铜镜的地方,出现了一道黑dòngdòng的门。
金光瑶一定在他妻子身上做了什么手脚,秦愫的双眼睁得大大的,还在流泪,眼睁睁看着丈夫把自己拖进一间密室,却不说话也不喊叫。
魏无羡贴着地面跟着爬了进去,铜镜随即合上,半点声息也无,没有一般机关开关时会发出的沉重机括声。金光瑶把秦愫轻轻地安放到墙角边,拍了两下手掌,密室里幽幽亮起,是墙壁上的灯盏自燃了。
这似乎是一间藏宝室。
前方墙壁上则是书格,一册册的线装书和卷轴布置得井井有条。左右两面的墙壁前都是形状不一的多宝格。魏无羡随眼一扫,纸片一凝。
其中一只格子里,放着一把剑。这把剑,他非常熟悉。
随便。
哪个仙门世家都会有三四个藏宝室,因此,金光瑶的寝殿里有这样一间密室,并不稀奇。
密室的中央,摆着一张黑黝黝、冷冰冰的长方铁桌,大小刚好可以躺一个人。魏无羡心道:“在这张铁桌上杀人分尸,再适合不过了。”
秦愫面如死灰,金光瑶蹲在她身前,给她理了理微微凌乱的发丝,道:“别害怕,阿愫。你现在这个样子,不方便到处乱走,这几天人多,你就休养一下吧。只要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你就可以回来了。”
魏无羡忽然发现,一间格子的前方,用一道帘子挡住了。帘子上画满了血红的咒文,是封禁纹。
一张纸片人贴着墙根,慢慢地往上挪去。半寸半寸,挪得极慢。那头金光瑶还在温声软语地求秦愫,突然,像是觉察到什么,猛地回头!
密室内除了他和秦愫,空无一人。
金光瑶站起身来,走到多宝格前,仔细地察看了一遍墙壁,并未看到异样。他这才负手走了回去。
方才他忽然回头查看,魏无羡已经爬到了帘子下的第二个格子前。格子里放着一叠用线捆订起来的书稿,他一见金光瑶颈部微动,就倏地把自己薄薄的纸片身躯cha了进去。
万幸,虽然金光瑶警觉xing非比寻常,却也没警觉到要翻翻这本书、看看里面有没有藏着个人的地步。
纸人羡像一片书签一样,扁扁地夹在一本书里,还不敢立刻出来。他的眼睛紧贴着前后两张书稿的纸张,忽然间,觉得眼睛所见的这几个字好生熟悉。
有秀骨,潦糙,略轻浮。
这是他的字。
魏无羡再仔细看这几个字:“……异于夺舍……”、“……复仇……”、“……qiáng制结契……”还有一些破损和字句不清之处。
这下,他确定了。这本书,是他的手稿。
所载内容,是他四处搜集整理资料、再加上自己的推断后写的一份关于献舍禁术的文章。
当初他写过不少这样的手稿,都是随手写、随手扔,丢在夷陵乱葬岗上。这些手稿有的在围剿之中被毁掉了,有的就像他的佩剑一样,留了下来,被旁人藏了起来。
魏无羡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也许,金光瑶就是那个莫玄羽曾经骚扰过的人!
莫玄羽得知的献舍禁术残损不全,仪式没做足,只能是从这份破损的手稿上学来的。
这份手稿的主人是金光瑶。而既然是禁术手稿,这种东西,自然不方便让旁人看到,因此金光瑶一定会小心保存,谨慎收好。如果不是很亲近的人,决不能看到这份手稿。
亲近到什么地步?联想莫玄羽是因为断袖骚扰同门才被赶回莫家庄,实在很难不让人多想。
如果只是单纯地骚扰同门,总觉得不至于就这样把身有宗主血脉的私生子扫地出门。而如果骚扰的对象是she日之征后身价大增的敛芳尊、虽然大家都不直说但谁都心知肚明的异母兄弟,那严重xing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是一桩十足的丑事,非得断了不可。要断当然不能拿敛芳尊开刀,只能从修为不高的莫玄羽下手了。
还有金凌。金凌讨厌断袖,当然更讨厌纠缠他小叔叔的断袖。
观兰陵金氏上上下下门生的态度,都对莫玄羽颇为嫌恶,看来已公认是莫玄羽单方面纠缠金光瑶。
若果真如此,那么方才金光瑶看到莫玄羽,依旧一派谈笑风生,全然若无其事,这个人实在是有些……
由此进一步推断,也许那封信里,写的就是这件事?
魏无羡立刻推翻了这个猜测。
他相信,金光瑶这种人不会真的对莫玄羽动什么心思,很可能莫玄羽颜面名誉扫地只是他一手策划的骗局,只为把也许会威胁到自己的另一个私生子驱逐出局。金光瑶一定会把握好界线,绝不会与莫玄羽有什么*上的牵扯。况且,虽说断袖狎昵上不得台面,但仙门望族之中,兼好男风也并不是很稀奇的事,秦愫出身世家,多少了解一些,不至于因为丈夫可能跟男人有过什么就呕吐,反应还如此激烈。
金光瑶的声音传来了:“阿愫,我要去主持场面了,之后再来看你。”
魏无羡从他自己写的那叠手稿里一点一点扭了出来,贴着墙壁,继续往上挪。终于挪到了那间格子里,可他还没看清这里面是什么,忽的眼前一亮。
金光瑶走了过来,掀起了帘子。
一刹那,魏无羡本以为被他抓住了。可是,微弱的火光从帘子外透进来,他发现自己刚好被笼罩在一片yīn影里。
前方有个圆形的东西,挡住了他的纸片人身躯。
金光瑶定定地不动,似乎在与这间格子里装的东西对视。
半晌,他问道:“刚才是你在看着我么?”
当然,不会有任何回应。静默了一阵过后,金光瑶便放下了帘子。
魏无羡消无声息地贴上了这个东西,摸了摸。冰冷,很硬,似乎是一个头盔。
他转到前方,果然,看到了一张惨白的脸孔。
封印者要叫这颗头颅看不到、听不见、说不得,因此,这张脸的双目和口耳都被刻满咒文的铁片牢牢封住。
而魏无羡潜到这里来,就是要将头颅上的封印解开,让已被他们运送到金麟台下、兰陵城内的无头尸感应到他的头颅,然后在百家众目睽睽之下、杀上金麟台,杀到金光瑶的面前。
魏无羡用纸片做的袖子在系着铁片的绳结上拉扯,扯到一半,忽然感觉被一股qiáng劲的吸力往前一拽,贴到了聂明玦的头颅之上。
金麟台另一边,蓝忘机坐在魏无羡的对面,一直在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手指微动,垂着眼睫,举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很轻很轻,和刚才纸片人在上面撞的那一下一样轻。
忽然,魏无羡的身体向前倾倒,蓝忘机霍然起身,将他接入怀中,抬起他的脸一看,魏无羡的眼睛仍是闭着的,眉头却紧紧地蹙了起来。
qiáng制共qíng!
这颗头颅的怨念竟然qiáng到把他吸了过去qiáng制共qíng!
魏无羡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下一刻,睁眼便是一抹刀光、一片血影。面前的一颗头颅和身体分离,飞了出去。
这个人身上穿的是岐山温氏的衣服,背负太阳烈焰家纹。魏无羡看着自己收刀回鞘,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自己嘴里传出:“头捡了,吊起来,给温若寒看。”
身后有人应道:“是!”
魏无羡知道这个被一刀斩首是谁了。
岐山温氏家主温若寒的长子温旭,she日之征开战后不久,就被聂明玦截杀于河间,一刀断头,还被他挑起头颅,吊在阵前,向温家的修士示威。
聂明玦扫了一眼地上尸身,手压在刀柄上,稳步朝另一方向走去。
聂明玦很高,上次与阿箐共qíng,魏无羡的视野极矮,这次却比他自己平时的视野还要高上一个头,仿佛豁然开阔了不少。
走了一阵,他忽然顿住脚步,问身后下属:“上次负责善后事宜的是谁?”
下属道:“是一名叫做孟瑶的修士。”
在金光瑶认祖归宗之前,他从母姓,名字就叫做孟瑶。
聂明玦道:“这次也jiāo给他,他做得很好。连遭受波及的村民也一并安置了。”
顿了顿,他又道:“这个人现在在哪一部?”
魏无羡心道:“果然如聂怀桑所说,当初聂明玦还是挺器重金光瑶的。”
聂明玦手下的本家修士和应征散修分几地驻扎,孟瑶此刻被分在河间一座山的山dòng里。聂明玦徒步上山,远远的还没走近,看到一个布衫少年拿着一只竹筒,从林子里转了出来。
那少年似乎刚刚打水归来,正要走进山dòng,忽然又停了下来。他站在dòng外,凝神听了一阵,似乎犹豫着该不该进去,最终,还是拿着竹筒默默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走出一段过后,他在路边找了个位置蹲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点白色的gān粮,就着清水慢慢吃了起来。
聂明玦朝他走了过去。这少年正低头吃东西,觉察有人走近,一抬头,连忙收了gān粮,站起来道:“聂宗主。”
这少年白面翠眉,身量较小,正是金光瑶那张很占便宜的脸。
这时候他还没被兰陵金氏接受,额间自然也没有那一点明志朱砂。聂明玦明显对他的脸有印象,道:“孟瑶?”
孟瑶道:“是。”
聂明玦道:“为何不进山dòng和旁人一起休息?”
孟瑶张了张嘴,yù言又止,有点尴尬地笑了笑,似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见状,聂明玦越过他,朝山dòng走去。他隐匿了声息,是以,走到dòng外也没有人觉察,里面的人仍在高谈阔论得欢:
“……对,就是他。”
“不会吧!金光善的儿子?金光善的儿子能跟咱们混成一个德xing?怎么不回去找他爹?动动手指就能让他不必这么辛苦了。”
“你以为他不想回去吗?人家拿着信物千里迢迢从云梦找到兰陵去,不就是想认这个爹?谁叫金光善的婆娘厉害。而且金光善在外边生得那么多,儿子女儿最起码有一打,你看他认过谁没有?闹成那样,也是他自取其rǔ。要我说,人呢,就是不能盼着自己不该盼的东西。”
“傻不傻,有一个金子轩,金光善还稀罕什么别的儿子?况且还是个娼jì生的,鬼知道究竟是谁的种。估计金光善心里也犯嘀咕吧。”
“我看他根本就不记得自己跟那女的有过这么一遭了。”
“一想到金光善的儿子也要认命地给咱们打水,我居然还挺高兴的,哈哈哈……”
“认命个屁,人家可使劲儿表现了,没看他那么卖力吗,跑来跑去做这做那多殷勤哪,巴巴地就指望混出名堂来他爹肯认他回去呢。”
聂明玦的心头蹿起了一股怒火,直烧到了魏无羡的胸中。
☆、第49章 狡童第十4
他把手放到了刀柄之上,孟瑶连忙伸手去阻止他,没止住。
刀已出鞘,锋芒划过,山dòng前一块岩石轰然落地。dòng内原本坐着几十名正在休息的修士,人人手里捧着一只饮水用的竹筒,被这块岩石的塌落吓得骤然惊叫出声,齐齐拔剑。随即,聂明玦道:“喝着旁人给你们送的水,嘴里却说着yīn毒之词!你们投我座下,不是来斩杀温狗,却是来嚼舌根的吗?!”
dòng内传来一片忙乱,收剑的收剑,弹起的弹起,却无一人敢说话。聂明玦也不进dòng,对孟瑶道:“你跟我过来。”转身朝山下走去。
孟瑶跟着他走出一段路,才道:“多谢聂宗主。”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路,孟瑶的头却越来越低,步伐也越来越沉重。
金光瑶头一次上金麟台是如何光景,魏无羡虽没亲眼见过,但光听传言,已是十分详尽。
金光瑶的母亲孟氏女是云梦一所勾栏的名人,当年素有烟花才女的美名,据说弹得一手好琴,写得一手好字,知书达理。不是大家闺秀,胜似大家闺秀。当然,再胜似,说出去到了人家嘴里,娼jì还是娼jì。
金光善偶经云梦,自然不能错过这位当时正青chūn娇美的烟花才女。他与孟女流连缱绻数日,留下信物一枚,心满意足,飘然离去。回去之后,当然也和以前无数次一样,把这个许诺无数的女子抛之脑后了。
对比起来,莫玄羽和他的母亲已经是颇得垂青,至少金光善有段时间还想起来有这么个儿子,曾把他接进金家一段时间。孟瑶便没这么幸运了。娼jì之子,比不得良家之子。
孟女为金光善产下一子之后,如莫二娘子一般,前等后等,心心念念盼着这位仙首回来接走自己和孩子,悉心教导孟瑶,为他将来进阶仙门做准备。然而儿子长到十几岁,父亲仍旧没有消息传来,孟女却已病危。临终之前,给了儿子金光善当年留下来的那枚信物,让他上金麟台去,求个出路。
孟瑶打点行囊,跋山涉水,从云梦出发,到达兰陵。
到了金麟台下,被挡在了门外。他便取出信物,请求通报。
金光善给的信物是一枚珍珠扣子。这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金麟台上随手一抓一大把。最常做的用途,就是在他外出拈花惹糙打野食的时候赠以佳人。拿着这个不值钱的小零碎物件充作稀世珍宝,搭配山盟海誓,许诺来世今生。随手就送,送完就忘。
孟瑶来得实在是很不巧,当天正好是金子轩的生辰。金光善与金夫人、家族亲眷正在为他设宴庆生。三个时辰过后,天色已晚,他们出去放灯,一齐起身,准备出门,家仆这才瞅了个空,前来通报。金夫人见了那枚珍珠扣子,想起金光善以往的种种劣迹,当场脸就黑了。金光善连忙把珍珠碾成一堆碎末,大声斥责家仆,再悄声吩咐他想办法把外面的人先赶走,别让他们出门放灯的时候撞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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