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纷纷闪避。其实倒也不必,因为蓝忘机动起手来就和魏无羡说起话来一样,步步紧bī,不留余地,苏涉不得不全力应对才能不落于下风。他踉踉跄跄退至台阶前,低头一看,脚下正是红色的咒阵。
蓝忘机神色一凛,魏无羡心道:“要糟!他要破坏这个刚刚补好的阵法了!”
果然,苏涉咬破舌尖,含了一口血,往地上一喷。密密麻麻的血迹遮盖住了黯淡不清的红色痕迹。蓝忘机顾不得再去与他缠斗,左手在避尘锋芒上一划,试图重绘。苏涉趁机摸出一张符咒,往地下一摔,一阵蓝色的火焰和烟雾滚滚冒起。
传送符!那多次出现的雾面人,果然就是苏涉!
魏无羡蹲到蓝忘机身边,道:“怎么样?”
蓝忘机用流着血的手指在地面上描画了一阵,摇了摇头。新血已彻底覆盖破坏了原来的咒印,补不回来了。
魏无羡把他的手拿起来,用自己的袖子擦去了上面的血和灰,道:“没用就别画了。”
阵法将破,摇摇yù坠。秣陵苏氏那群门生面色茫然,看来苏涉并没有告诉他们自己弹的是错误的曲子,也没告诉他们避免失去灵力的法子。也就是说,在原本的计划里,这群秣陵苏氏的门生,和旁人一样,都是要去死的。他们生怕旁人心生怨恨,要找他们报复发泄,挤成一团。然而伏魔殿内已一片惶恐,没几个人顾得上报复他们。几名家主抓住自己的儿子,叮嘱道:“待会儿群尸一冲进来,你护住自己,想办法逃出去,无论如何也要活着!知道吗?!”
金凌听了一阵ròu酸,然而心底也有点期待自己舅舅也说这句话,等了半天也没见他有所表示,忍不住使劲儿瞅他。
江澄终于把目光转了回来,yīn霾微散,却皱起了眉:“你眼睛怎么了?”
……金凌颇为不快地道:“没怎么!”
魏无羡正在一边低声和蓝忘机商量,一边撕下一端gān净的袖子给蓝忘机清理包扎手上伤口。两人似乎说定了什么,正点头时,背后突然冲出一道身影,劈剑斩来。两人轻飘飘闪开,魏无羡定睛一看,道:“怎么又是你?”
又是那名在不夜天城一晚因他失去了一条腿的中年男子。他双目血红,持剑道:“魏无羡,你刚才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魏无羡道:“事qíng败露,苏涉都亮剑了,而且逃跑了。你还有什么不信?”
中年男子又是一剑劈来,大吼道:“我不相信!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不信!”
仇恨会蒙蔽一个人的双眼,让他绝不肯承认任有利于自己仇人的东西。
蓝忘机看了看自己手上包扎到一半、还没打结的布条,右手伸指一弹,一声金石之响,徒手弹开了那名男子鲁莽的剑锋。
那中年人倒在地上,人群中又奔出来一名少年,正是那个父母双亡的年轻修士,盯着魏无羡,恨恨道:“魏无羡,你别以为……你……你手上的累累血债,我们终归是要讨还的!”
魏无羡给蓝忘机打完了那个结,道:“还?”
他转过身来,道:“是。我手上是血债累累。不过,早在十三年前,你们不是已经讨还过一次了吗?“
他道:“你们还想讨还什么?无非是要我下场凄惨、以消自己心头之恨罢了。请问我的下场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你没了一条腿,我碎尸万段,死无全尸;你失去双亲,而我早就家破人亡,被家族驱逐,是条丧家之犬,双亲骨灰都没见着一个。”
江澄坐在人群之中,听到这段话,搭在金凌肩膀上的五指渐渐抓紧。
魏无羡继续道:“还是恨温氏余孽?可是温氏余孽已经一个不留了。大部分死在了she日之征的战场上,少部分死在了你们给他们划的一块拘禁地里。
“最后的五十多个老弱残兵,全都死在了这儿,就在你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就死在你们手里。”
他道:“说吧。你们还想我怎么还?”
蓝忘机盯着自己手上的那个结,末了,终于放下了袖子,掩住了它。
伏魔殿中,一时死寂。
殿外的尸群已经涌进门来一波,被温宁挡了回去,可很快又有另一波从侧面突入,支撑不了多久了。
仇人就在面前自己却无力杀之,再加上被这群非人之物的咆哮唤起了内心的恐惧,那中年男人绝望地道:“……反正这整座乱葬岗已经被凶尸重重包围……今天横竖都是要死了!这个仇……”
魏无羡却道:“谁说今天横竖都要死了?”
他一边说着这句话,一边脱掉了黑色外袍。不知这人究竟想gān什么,所有人都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黑衣之下是雪白的中衣,蓝忘机拔剑出鞘,魏无羡顺手在避尘的剑刃上一划,低头,在身上画了数十道血红的痕迹。
赤红色的咒印,画的越多,殿内众人越是屏气凝神。
他们都认得这个纹路,却都难以置信,或说难以承认。
添上了最后一笔,魏无羡仰起头,整了整衣领。
穿在他身上的,已经不是一件白衣——赫然是一面将所有凶邪妖煞之物、尽数吸引到一人身上的,召yīn旗!
☆、第82章 丹心第十九4
那名中年男子仍瘫坐在地上,仰头望着他,愣愣地道:“……你要做什么?”
魏无羡挑眉道:“我以为你们都知道,召yīn旗是做什么的,所以才这么喜欢使用它。”
召yīn旗的功用,当然只有一个。可是,就算现在有一个人,愿意用自己的血ròu之躯吸引即将冲破阵法的尸群,来换取其他人的安全,这个人,也绝对不应该是魏无羡!
那名年轻修士怔了怔,突然涌上一脸愤怒。他大喊道:“这算什么?赎罪吗?!惺惺作态地表示悔过了、做点好事,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吗?!”
魏无羡道:“你想多了。我只是好奇罢了。”
“好奇什么?!”
魏无羡笑容可掬道:“我很好奇,你们不是最喜欢骂我吗?什么忘恩负义,丧心病狂,邪魔歪道。我就是想看看,被最痛恨的忘恩负义、丧心病狂、邪魔歪道之徒救了,诸位会是什么感觉?”
那年轻人死死瞪着他,咬牙道:“……没用的。我告诉你,魏无羡,无论你做什么,你都不要指望我会原谅你,或是忘记我父母的仇。”他大声道:“永远不会!”
魏无羡道:“没谁让你原谅我,也没谁让你忘记你的仇。你要听实话吗?你恨不恨我,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对我也一点影响都没有。你若真恨我,欢迎来战,随时奉陪!可是报不报的了仇?这就看你自己的了。”
那人一脸纠结难忍,道:“……我……我!”
魏无羡却不想再和他继续纠缠了,道:“让开。”
蓝忘机则道:“借过。”
那年轻人挡在台阶上,看着面前并肩的二人,虽然心有不甘,但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的凶尸咆哮之声,心中一悸,脚下不由自主地让开了路。
魏无羡和蓝忘机对视一眼。蓝忘机点了点头,魏无羡微微一笑,无声地吸了一口气。
下一刻,两人一齐对着伏魔殿前的重重尸群冲了过去!
魏无羡转身正面朝向尸群之后,他胸前的召yīn旗纹路bào露了出来,走尸们空dòng的眼白里映入了血红的咒印,当即疯狂骚动起来,前赴后继朝他扑去,就在此时,避尘出鞘,蓝忘机飞身上剑,将魏无羡顺势一拉,带了起来,从尸群头顶越过。
立竿见影,伏魔殿前的尸群瞬间如cháo水般退得gāngān净净,朝那两人追去!
不多时,那非人的嚎啕与嗬嘶之声便再也听不见了。
而伏魔殿里,一片死寂。每个人心头都满是荒唐。
魏无羡要他们尝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大张旗鼓来围剿,结果反倒被围剿了;摇旗呐喊要除害,最后还要靠这个“害”来救自己的xing命。
真不知究竟该说是滑稽、是诡异、是尴尬、还是莫名其妙。感觉在这场大戏中义愤填膺、上蹿下跳的自己,着实不怎么风光体面。
好一阵子,伏魔殿里连窃窃私语都听不到。不知静默了多久,才终于有个人试探着道:“……围山的尸群,是不是,都被引开了?”
众人心道:“怎么又是他!”
聂怀桑四下看了看,见没人回答他,又问了一句:“它们走了的话,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走了?”
这话倒是问对了。现在每个人都巴不得立刻cha上翅膀踩着剑飞回自己家里去。不走难道还在这里留着等魏无羡和蓝忘机回来?
一名女修道:“现在诸位的灵力恢复了多少?”
此前一直有不少人拿着符篆,试验自己能不能以灵力将之引燃,一个时辰早就过了,才陆陆续续有人手中的符纸蔫蔫亮起。听人发问,纷纷答道:“我回来了两成。”
“我一成……”
“恢复的好慢啊!”
那名女修道:“看样子都是两三成。这样贸然下山的话,若是再遇上什么,会不会又有危险?”
有人嘀咕道:“能有什么危险?那可是魏无羡亲手画的召yīn旗。我看大概方圆十几里的凶尸恶灵都会被他引过去了……”
这句话又让人伏魔殿里众人不知该接什么好,又沉默起来。
紫电重新流转起灵光,虽然时明时暗,但好歹不再熄灭了。江澄的脸被映得泛起紫光,诡谲莫测。他起身道:“两三成也够用了。这殿里的阵法已被破坏,就算继续留在这里,它也起不到保护作用。”
蓝启仁亦缓缓起身,表态道:“此地不宜久留。”
姑苏蓝氏的门生纷纷随他起立。见云梦江氏和姑苏蓝氏都提倡离去,其他家族自然也是要紧跟顶梁柱的。只有秣陵苏氏和兰陵金氏的修士们不知如何自处。好在眼下众人都不想起额外冲突,没人理会他们,于是他们也低头跟在人群之后,藏头露尾地出了伏魔殿。
一群人在林中行了一阵,忽然有人大叫一声。众人已是胆战心惊,糙木皆兵,一听就是一阵刀光剑影:“什么?什么东西?!”
惊叫的那人道:“鬼……鬼将军!”
果然,人群的最后,远远跟着一个一身黑衣、面色惨白的身影。正是温宁。
江澄握紧了紫电,然而现在他只有三成不到的灵力,纵使握得手背青筋bào起,也绝不会贸然上前自讨苦吃。聂怀桑心悸道:“还以为鬼将军跟着那两位走了,怎么突然冒出来跟在我们后面?他想gān什么?”
“是啊,他跟着我们想gān什么?”
警惕来、警惕去,喊话,不应;质问,不答。众人又不愿直接和他先起冲突,便暂且提心吊胆地继续下山,看这鬼将军究竟想gān什么。然而,他们走,温宁也走。他们停,温宁也停。一路下来,温宁除了远远跟着,什么也没gān。等到一回头,发现他终于消失不见时,却已经到了乱葬岗的山脚了。
许多人心中都隐隐有个念头:也许鬼将军这一路跟着,是在保护他们?
可这个念头教人不怎么愿意承认,于是很快就没人细想究竟合不合理了。
上乱葬岗时是一路杀上来的,花了半日时间。下山时没了凶尸拦路,原本应该很快,可众人灵力只剩下七零八落的两三成,一面要提防鬼将军突然发难,一面还要留心万一还有什么凶物埋伏,走的更慢,待到下山时,天色已暗。
离乱葬岗最近的那个小镇上有一片空旷的糙地,之前众家就是在此集合整队出发上山、准备围剿的。入夜之后,镇上灯火已灭,万籁俱静。众人回到这里时,已是身心疲倦、láng狈不堪,连方阵都站得歪歪扭扭、参差不齐。勉qiáng打起jīng神清点人数,发现竟然几乎没有出入。原本出发之时他们都觉得,比起十三年前的第一次乱葬岗围剿,此战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必然悲壮得可以载入史册。谁知上山是多少人,下山还是差不多。这第二次“围剿”确实可以载入史册,不过,不是凭其悲壮惨烈,而是因为,这绝对是玄门百家最滑稽可笑、莫名其妙的一次行动。
有人庆幸劫后余生,也有人慨叹风云变幻。几十名家主聚在一起,简单商议后,一致同意先寻一个安全之所,休整到灵力恢复至八成以上再各自归家,避免途中多生枝节,另有不测。
距离夷陵最近的“安全之所”,自然是云梦江氏的莲花坞。作出决策后,这只数千人组成的队伍又风尘仆仆朝夷陵附近的码头出发。灵力未复,不得御剑,水路是到达莲花坞的最快途径。然而决策匆忙,附近一时半会儿凑不齐那么多船只,家主们只得把码头所有的大小舟船、包括渔船也包了下来,塞塞挤挤装满了各家子弟,顺水而下。
十几名世家子弟们挤在同一条渔船上。这些少年过往几乎个个都养尊处优,从没挤过这种yīn暗、老旧,四处堆积着脏兮兮的渔网和木桶、散发着鱼腥味、木板嘎吱作响的破渔船。夜里风大,船身起伏摇晃,几个北方的少年晕船晕得厉害,忍了一阵,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冲出船舱,一阵gān呕,头昏眼花地瘫坐在甲板上。
一名少年道:“哎呀我的妈,晃得我肚子里翻江倒海的!哎思追兄,你也吐啊?你不是姑苏人吗?你又不是北方人,怎么晕船比我吐得还厉害!”
蓝思追摆了摆手,青着脸道:“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四五岁的时候坐船就这样了……可能我天生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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