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他试图掩盖的疮疤一点点被梅茹亲手揭开,露出最最残忍的一面,傅铮有片刻的晕眩。他头疼得厉害,连半句辩驳都说不出口,他努力维护的东西好像快要崩塌了,那些灰簌簌落下来,呛得他好难受。
chūn寒料峭的夜,傅铮是前所未有的冷,可是他不敢承认,他一旦认下来,他们就真得完了……
薄唇紧抿,傅铮默然。
梅茹笑了笑,望着面前的人,缓缓地重复道:“循循,你姐姐进宫了,她自小待你好,心地又软,朕不想她为难。”
每一个字都化作一把刀子,傅铮瞳孔骤缩,他愣在那儿,唯一的念头就是,他完了,他要失去她了。
梅茹红着眼,还在残忍继续:“循循,天大地大,你还能去哪儿?”
不堪回首的往事重重叠叠,傅铮听到自己在小声压抑着抽气,他整个人都是颤抖的。
“循循,念朕与你夫妻一场,你自请去冷宫吧。”梅茹望着他,问,“够不够,陛下?”
那些风chuī过来,将她的话清清楚楚送到耳边,傅铮滞愣在那儿,久久怔楞着。他生平第一次低下头,他好绝望。良久,傅铮终于哑着嗓子,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循循”。
梅茹眼里是出离愤怒,双眸赤红。她攥着芙蓉簪,死死攥着,不住颤抖。
她想哭,可是那些泪早就哭光了,她只是恨死这个人了!
看着面前这个满口谎言的人,那些曾经受过的羞rǔ齐齐涌上来,他的漠视,他的践踏,还有她最最可怜的卑微,那种彷徨无助,那种无处倾诉的痛苦,整整十三年,她就是那么熬过来的,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最后还被他bī到了绝路,她好恨他……梅茹真的受不了,她要疯了。
她真的没法再面对前世的傅铮,在他的面前,梅茹满身láng狈。
她那么可笑,她显得好可笑啊,可笑至极。
梅茹脸上是悲戚的自嘲,她哧哧笑了一会儿,然后一言不发、默然无声的离开。
月色灰蒙蒙的,水波摇曳,她的脚步很轻,轻的让人绝望,她的身影好淡,随时都能被风chuī散。
“循循!”傅铮捉住她的胳膊,牢牢捉着,“你听我说……”傅铮声音颤抖。
梅茹呆呆看着前面,她眨了眨眼,有泪掉下来,不知为谁。
傅铮慌得不得了,他那么沉稳的一个人,也有手足无措的时候。他连忙解释道:“循循,前世都是我的错。我其实早就舍不得你,心里早就有了你,可就是昏了头。孩子没了,我自责又难受,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你不理我,我也拉不下脸。我想,你那么喜欢我,总会再理我的。你给我纳妾,我就生气。循循,我真的错了。你走之后,我再没有其他的人,我后悔极了。循循,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今生能再见到你,我心里是真欢喜。我这辈子只想跟你在一起,想跟你厮守终身的。”
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梅茹撇开脸轻轻一笑。
那种冷钻进心里,傅铮只觉得一团糟,他无论说什么,都是个笑话。他心里酸涩难耐,他语无伦次,只能不停的说:“循循,我心里真的只有你一个人,我就想娶你为妻,我舍不得你。”
“你这些话只让我觉得更恶心!”梅茹压抑而痛苦,“当初是谁一门心思喜欢二姐,是谁拿我当成她娶回府?是谁眼巴巴立在东宫外头一夜?是谁虚与委蛇,虚qíng假意,拿我博名声?王府外面的人都以为我过得好、过得高兴,燕王专宠啊,呵,王爷,我有说过半句你的不是么?我过得糟糕透顶,有怨过你半分么?你我十三年夫妻,我最后跪在地上求你,你却还处处羞rǔ我,不放过我,那样糟践我!”
“既然当初那样对我,现在何必再来假惺惺娶我?”
这一声声质问割在傅铮心上,他眼睛猩红,心痛如绞。他试着去扶梅茹肩膀。梅茹愤怒挣开他的手,寒着脸快步离开。
傅铮急忙拦住她,挣扎道:“循循,你心里是有我的,是不是?若没有我,你就不会在这儿等我了,你若是真想挣个鱼死网破,就不会在这儿跟我说了……”
梅茹看着这空空dàngdàng的水榭,清冷的月光在里面打着转儿,外面的水波dàng漾着,摇晃着她的眼,有那么一瞬,她恨不得一头跳下去。
只是,她前世没有了羁绊,她走得毫无顾忌,可梅茹今生的软肋太多了,多得她挣不开,只能被困在网中。
到撕破脸的时候,她还要顾及着他。
梅茹低下眼,眼底早就一片模糊,她的心里像是有刀子不停的在扎,一刀接一刀,全都是血。
她好难受,好痛苦,好压抑,好无奈。
她以为她喜欢上的是不问缘由全心全意对她的傅铮,他为她做了那么多,他没有喜欢过旁人,他甚至为她剜去一块ròu,她最是心软的,没想到,兜兜转转,竟还是那个人。她心里惦记的傅铮,早在两年前就死了,孤孤单单死在会辽河边。他走了,带着遗憾离开,回来的却是那个冷眼看着梅茹挣扎了十三年的魔鬼。她那样的láng狈,她那样的可笑,她被他骗得团团转……
梅茹好绝望。
她的肩膀不住颤抖,那些泪落下来,全是她的痛。
傅铮心里也好痛啊。他无比卑微的低头道:“循循,之前都是我错了,你我今生又在一起,你让我补偿你,好么?”
顿了顿,他又艰难的说:“循循,你不是也愿意接受我的么?你还为我担心,你还舍不得我,你还答应给我生儿育女……”
“谁要给你生?”梅茹眸子赤红,“都是骗你的!”她倒出袖中瓷瓶里的药,通通扔在地上。那一颗颗药掉在地上,滴溜溜的四处乱滚,泛着鬼魅猩红。傅铮怔怔看着,心中有个梦好像被掐断了。梅茹说:“王爷,我不骗你,你会说实话么?看我还是一如既往的傻,你高兴么?骗了我这么久,你是不是很高兴、很得意?”
“不是的。”傅铮头痛yù裂,“我不想骗你的,一直以来我都特别害怕被你察觉,我就想不停地对你好,我……”
梅茹眸色实在太冷了,傅铮承受不住,他愣在那儿,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了,他哑口无言。
他好像活在一个最为美妙的梦里,梦里的那种甜蜜曾在他枯涸而渴望的心上蜿蜒成河,如今却被她亲手斩断,变成了致命的毒.药,变成了砒.霜,足够要他的命。傅铮先前回府的路上还在傻乎乎的想,这府里有梅茹在等他,以后还有他们的骨ròu,这个世间他不再是孤独而苦寂的,他哪怕受再多的苦也值得。可是,傅铮万万没想到,这么快他就被打回原形了,快得他不敢想象……傅铮愣在那里,他满是不可置信,他还想问个清楚:“循循,你这么多天一直在骗我?你不想给我生儿育女,不想知道孩子的名字,不想我留下来,不想我亲近你?一点都不想么?”
“通通不想,我一直在骗你。”梅茹冷冷告诉他,“就连那些梦话,皇后的催促,都是我在骗你,在试探你,在哄着你。”
好残酷啊。
傅铮没想到被撕扯开的真相竟如此惨烈,他的高兴好像才近在眼前,现在就没了。那天是他最快活的日子,她扯着他的袖子留他下来,还问他以后孩子的名字,傅铮欢天喜地,他畅快极了,他活了两辈子,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他只觉得老天爷待他不薄,没想到啊……
傅铮头昏沉沉的,好容易稳住身形。他的眼底猩红一片,整个人都懵了。
痛楚在心底蔓延开,扯出一道道腥咸。
他浑浑噩噩的,见梅茹要走,他连忙又捉住她的手。梅茹手里还攥着那枚簪子,傅铮绝望的看着,他想都没有想,将那枚簪子抵在自己胸口,然后狠狠扎了下去。他的力道很大,那簪子化作箭矢直接刺破锦袍,扎进他的ròu中,殷红的血瞬间涌出来。可傅铮一颗心已经太痛了,痛到失去了知觉,连胸口的那点疼都不算什么。
傅铮无望道:“循循,我给你偿命好不好?”
“我不要你偿命。”梅茹松开手,那簪子亦掉下来,摔成了两半。望着面前的人,梅茹漠然而残酷的说:“我只是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可你明明心里有我的……”傅铮像一团困shòu在不住挣扎,他再也找不到任何的办法,他只能如此喃喃自语,抛下他所有的骄傲与自负,去祈求她的原谅,去奢望。
梅茹摇头,泪掉下来,她痛苦道:“那是他,不是你,他早就死了!”
她心底的那个傅铮已经死了,那个人为她红过眼,为她受过伤,为救她而奋不顾身。在西羌寒冷的山dòng里,他虚脱的倒在她身边,浑身是血,那才是她的傅铮。他走了,只留下一对珍珠耳坠。他再也没有回来,再也见不到他的好姑娘……
梅茹摘下手腕上的镯子,轻轻丢在地上,砰地一声,顿时摔得四分五裂。
傅铮安静地看着,看着被毁掉的一切,那种巨大的冰冷与孤寂将他罩住,他也快死了。
梅茹一个人怔楞地往外走,傅铮回身拦住她。这人身上太凉了,失魂落魄的,傅铮抱着她,拿自己暖着她,再用力亲吻她。他不能让她走,她一走出这个地方,他们就真的回不了头了,他和她就彻底断了。傅铮怕的要命,连薄薄的唇都在颤抖。可梅茹只是呆呆立在那儿,任由他抱着,亲着,都无动于衷。
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傅铮绝望地埋在她的颈窝里,泪水混着腥咸的血,傅铮卑微的央求:“循循,你别走,别离开我。”
安静,一切好安静。
好半晌,梅茹失神的说:“我不会走的。”她的口吻平静而淡漠,像是与她自己完全无关。说罢,梅茹又自顾涩涩地笑了,眼底全是窒息的绝望。
天那么大,她那么渺小。
离开这人,她能走到哪里去?她的父兄还得倚仗他,她和傅铮已经绑在了一起,就连她的官职都是傅铮举荐的。如他所说,她就是撕破了脸,还顾及着傅铮的名声,挑在这个鬼地方!
梅茹苦笑。
黑暗重重淹没过来,全是沉甸甸的、拨不开的雾,足够将她吞噬掉。
梅茹好绝望。
……
傅铮醒来的时候,外面天光大亮,一切都是静谧。梅茹并不在,她应该去通译馆了。他胸口绑着绷带,行动不便,外面进来两个丫鬟伺候更衣。那两个丫鬟看着眼生,全是娇怯怯的模样,柔柔弱弱,傅铮登时明白过来梅茹的意思,他将那两个丫鬟轰出去。屋子里再次剩他一个人,傅铮孤独地立在那儿,只觉得悲戚。
傅铮这天哪里都没有去,留在府里,整个人惶惶不安。可一直等到天黑,他都没有等到梅茹回来,傅铮一问,这才知道原来梅茹已经向延昌帝自荐去北辽,替公主商议和亲的事。
她清晨就走了,带走了那对珍珠耳坠,剩他一个人在府里。
傅铮独自怔楞地坐在水榭里,看着满地镯子碎片。
他吃力的俯下身,将那些碎片一块块收进锦帕里,全是碎的,却还是被他妥帖收好。
这是他的心意,梅茹通通不要了,只带走属于她的那个人。
傅铮总以为,他和梅茹能重新开始,他们的日子还那么长,他总有一天能彻底走进这个人的心里。傅铮没料到,他根本走不进去,属于他的日子只有那么短,短的他在余生回味都不够,而且那些温存还都是欺骗,一旦揭开,满是鲜血淋漓。
可是,她还在他身边就够了。
傅铮卑微的这样思量着,那种煎熬的痛楚复又绞上心头。眼前水光潋滟,映在眼底,他想,等新一年荷花都开了,她就回来了。
而他就在这儿等着她,等她回来。
134|3.13
梅茹是年中回来的,她一回来得先去延昌帝跟前jiāo差。傅铮就在宫里等她。彼时梅茹一身青罗官服,沿着朱红甬道远远走过来,像极了天边的云,飘过他的心,扯出好多惶恐。
想到那天的对峙,傅铮很忐忑,他甚至不敢看这人的眼。
行到跟前,梅茹福了福身,唤道:“王爷。”她的声音平静如常,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可那天的对峙分明还是存在的。
傅铮心下不安,觑了她好几眼。
迎着他的视线,梅茹平和道:“王爷,我有些要事想回府与你商议。”
她话中虽然带着许久不见的点点疏离,却足够抚平傅铮心里积攒了小半年的忐忑。傅铮担心了这么久,在这个人面前,他连每一次呼吸都是小心而谨慎的,生怕会看到梅茹的抗拒。直到现在,直到听到她说这样的话,傅铮才勉qiáng安下心。
走在梅茹身旁,傅铮悄悄垂眸。
这次出使梅茹晒黑不少,整个人也消瘦许多,但柔软的乌发盘起来,用玉簪妥帖束着,依旧是利落又明艳。面前的容颜和他心底的思念重叠在一处,傅铮眼眶微烫。她回来了,比什么都好。
傅铮收回视线,深宫之中,二人并肩而行。
燕王府中,满池荷花如今已经生长出或粉或白的花苞,挤在熙熙攘攘的荷叶里,全是热闹生机。梅茹倚在水榭的围栏边,边上是她爱吃的点心和瓜果。清风拂过,拂动她耳边的珍珠还有几缕落下来的碎发,梅茹安静地看着,也不知究竟在想什么。
傅铮在旁边,也不说话,这种宁谧不可多得,他不想打破。
良久,梅茹方转头对他道:“王爷,我今日回来才听说你的事。”梅茹话中指的是傅铮年初被延昌帝收回兵权一事,这人已经在府里赋闲半年多。梅茹也是刚刚进宫才得知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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