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先生身子不大好,每日只上午指点她一个时辰,其他的都得靠梅茹自己悟。那些外邦文字,梅茹看得云里雾里,一个个稀奇古怪,简直就是睁眼瞎。她能听,但不会说,更不会看,平阳先生摇头,命她每日说一个时辰的话。
是真正的说,在大太阳底下站着,叽里咕噜随便她说什么,反正直到说顺了才能停。
有小丫鬟盯着她的,一点懒都偷不得。
梅茹起初不大好意思。她一张嘴是伶俐,可那些弯弯绕绕的话从自己嘴里出来,还真是奇怪,她有点拉不下脸。后来实在被bī的没办法,因为她不说,就要多罚站一个时辰。这会儿的太阳明晃晃的,在外面站上一个时辰,身上都是黏黏的汗,哪儿能再多一个时辰?梅茹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张嘴,说那些几乎没人听得懂的蛮语。这事儿说来有点难,说简单却也简单,不过两日,平阳先生在里面问一句,梅茹就能在外面答一句。
整个大魏朝,除了鸿胪寺那帮老家伙,估计没人知道这师徒俩在说什么。
待回了府,梅茹就自己在房里偷偷用功。她也知道自己底子差,诗文歌赋确实拿不出手,但更不想太丢先生的脸,所以愈发刻苦。
日子溜得快,七月二姐姐的芳辰,梅蒨还是悄悄的过了,她说什么都不愿意大肆热闹,只跟小吴氏去莲香寺烧香祭拜生母。
也直到蒨姐儿芳辰这一日,梅茹才重新记起傅铮来。
上回这人替她举荐,梅茹还不知该怎么谢他,何况,也不知这人是到底什么意思,为何说好是二姐姐的,突然又变成了她?
还有,这次二姐姐芳辰,不知傅铮会不会有什么表示。
暗暗等了一日,没听说傅铮有什么动静,梅茹不由撇撇嘴,这人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喜欢上二姐姐?难得非要等秋狝之后么?
想到秋狝,她又蹙眉。
这一回,梅茹是不会再去的。去了,也不过是徒惹一些伤心,还不如眼不见为净。
但想太子也要跟着去,梅茹不免又有些焦虑。上一回太子就是在围场见到二姐姐的美貌,才生了那种心思。一想到太子,梅茹只觉得恶寒,这位就是个贪图女色、喜新厌旧的,不知糟蹋了多少姑娘,二姐姐今生可不能再被这种人看上。
她愈想,愈觉得太子恶心。
梅茹知道是该悄悄提醒二姐姐一句,让她避着些太子,却又不能明目张胆的说……如此纠结思量着,梅茹一时有些为难。
熟料她还未寻到机会跟二姐姐说呢,这日在chūn熙堂,老太太正好说起秋狩。她板着脸,提醒府里三个姑娘在外面要安安分分,不能不守规矩。
一听这话,梅茹连忙起身道:“老祖宗,循循不想去。”
“呦,这可是奇事,循循居然不愿意去凑热闹?”老祖宗笑道。
梅茹道:“循循一门心思想跟着平阳先生学东西,所以不想去。”
老祖宗点头赞许道:“难得。”却又道:“这回皇后娘娘也要去,咱们府里几个姑娘家也该去瞧瞧,别藏着掖着。循循,你和先生再商量商量,看能不能通融一二。”
“可是……”梅茹还要争辩,旁边的乔氏唤住她:“循循!”
梅茹有些着急,她是真不想去,可这回老祖宗是铁了心。梅府二姑娘、三姑娘转眼就要到议亲事的年纪,一个是美,但才名少一些,一个是骄,刚有些好名声。如今二人去皇后娘娘跟前露露脸也是好的,得一句夸赞更是顶用。
梅茹拗不过老祖宗,只能去问平阳先生。
没想到先生答应的很慡快,她道:“循循,你作画迟迟不得jīng进,出去开阔眼界胸襟是件极好的事。”又提醒道:“每日那些功课别忘了,回来再多jiāo两幅画给为师。”
梅茹这回彻底是赶鸭子上架,不去也得去了。
就是上了车,她还是闷闷不乐,梅蒨浅笑道:“三妹妹不愿意去?”
梅茹拈了颗葡萄入口,如实道:“是不大愿意去。”——乔氏这回还是给她备了许多吃食,让她在路上打发时间。
“为何?”萍姐儿问。
梅茹叹道:“外头那么晒,还不如在京里待着呢。”
梅府的马车到城外,那边已经是浩浩dàngdàng一群。最前面自然是天子銮驾,紧跟着是凤驾,然后是受宠的几个妃子,还有诸位皇子——天家已经先走了。剩下的都是各府车马。孟蕴兰和孟安也是去的。找到孟府的人,他们两家停在一处。梅茹听意婵说,贺府和谢府也都来了。这两家是姻亲,这会儿在一处呢。
梅茹最不喜周素卿,偏偏梅蒨是个惯会做人的,她跟这些人都处的极好。这日夜里各府寻地方住下来,周素卿和贺娟便过来说话。梅蒨道:“我身子不好,倒有劳两位姐姐过来了。”他们这一路赶的极快,梅蒨身子是有些受不住。梅茹离府前,老祖宗还特地叮嘱她,蒨姐儿身子不好,让她这个身体皮实的多照顾着些。
听了这话,贺娟连忙道:“蒨姐儿你身子不好,是该早先歇着,倒是我们叨扰了。”
“无妨,反正也是闲着,还不如姐妹们一起说话。”梅蒨道。
梅茹最不爱听这些虚头巴脑的话,她这日功课还没做呢,于是出去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见她往外走,周素卿看了她一眼。
外头月朗星稀,风轻云淡,周围全是僻静的农庄,旁边还有阵阵虫鸣。庄里人歇息的早,早早chuī了灯,上炕睡觉。如今一眼望过去,这庄子里零零星星几盏窗亮着。静琴提着玻璃风灯走在前头,问道:“姑娘,你这是要去哪儿?”梅茹指着旁边的田埂道:“就那儿。”她如今养成习惯,一日不说上一个时辰,这嘴就有点不利索。
偏偏这练嘴皮子的事儿有点吵,刚刚她在房里练了一会儿,就被萍姐儿嫌弃,所以这会儿得寻个稍微僻静的地方,生怕一不留神吓倒旁人,还有可能被当成jian细抓起来。
主仆二人到了田埂中间,梅茹才小声叽里咕噜开始每日功课。
静琴听不懂,只能立在旁边候着。
约莫听了一盏茶的工夫,她就有些累了,还有些困,前面的三姑娘倒是jīng神奕奕,还在嘀嘀咕咕念着这些让人犯困的东西。她动了动脖子,稍稍往旁边打量过去,左看看,右看看,再一看——
静琴不由吓了一跳。
“殿……”她刚要请安。
傅铮微微摇了摇头,眸色沉沉的望过来,静琴提着盏风灯,立时战战兢兢站好。
梅茹这次没练一个时辰,她今日练了约莫两刻钟,便收住了。这闷热的暑气到这会儿才慢慢消散,她摇了摇扇子,转过身来,定睛一看,也是吓了一跳!
只见静琴耷拉着脑袋立在那儿,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个傅铮!
这人难得穿了件鸦青色销金云纹团花束腰长衫,立在那儿,肩宽腰窄,皓月之下,俊朗jīng致的眉眼蒙了层淡淡的清冷月色,越发摄人心魂。
梅茹一怔,很快镇定下来,“殿下。”她略略欠身,淡漠见礼。
“三姑娘。”傅铮微微颔首。
梅茹知道这人话少得厉害,又极能沉得住xing子,经常半晌不说一句话,她不想跟傅铮多làng费时间,于是主动道:“听闻殿下曾在平阳先生那儿举荐过我,一直寻不到机会问过殿下缘由,又没来得及谢过殿下。”她说着福了福身,恭恭敬敬道了声谢,挑不出一个错处。不待傅铮说话,梅茹又直接道:“如今夜色深了,实在不便在外久留,待明日我再遣丫鬟送谢礼给殿下。”
句句在理,倒显得他是个登徒làng子似的……
这份规规矩矩的客套,也掩不住这丫头的厌恶之意。只怕他再说什么,也是徒惹厌烦。
傅铮望着她,顿了顿,道:“三姑娘在平凉府助过本王一臂之力,举荐是应当的,不必客气。”
既然如此,两不相欠,那更好了。梅茹再一福身,直接领着静琴离开。
傅铮双手负在身后,掌心里面攥了个彩锦如意的小盒子。
第五二章
翌日,梅茹果真派人给傅铮送了谢礼——一方李廷章制的描金梅花墨锭。
离京的时候,梅茹就想到这一路肯定会遇到傅铮,所以这份谢礼是从府里带过来的。说起来,从平凉回京,她一共偶然得了两方墨锭。一方山水墨锭回府的时候送给了二姐姐,剩下这一方送给傅铮也合适。
人多眼杂,梅茹不能大张旗鼓的送谢礼,于是派了个眼生的小丫鬟过去。
熟料那丫鬟回来,手里竟多了个彩锦如意盒子,她回道:“三姑娘,这是燕王殿下的回礼,说是恭贺姑娘拜平阳先生为师。”
瞄到那盒子,梅茹早就蹙起眉。旁边意婵压低声训道:“这种东西也能随随便便拿回来?你那些规矩怎么学的?”
那小丫鬟缩了缩脖子,就要哭了。
梅茹冷冷道:“还不赶紧退回去!”
那小丫鬟脚下不停,连忙按着吩咐去做。
那彩锦如意盒转了一圈,如今又回到傅铮跟前。
那会儿傅钊还在他跟前呢,嘀嘀咕咕小声抱怨:“七哥,这一路真是无聊的要命,我想去后面找循循。”他们是皇子,自然要伴着天子銮驾行在前面,住也是住在各处行宫。后面隔着老远才是各府马车。傅钊一直被他七哥约束着,根本没机会乱跑,更别说去找梅茹了。
听了这话,傅铮还是淡淡回道:“人多眼杂。”
这四个字便是驳了他的话,傅钊无聊的要命,只能自己去找乐子。
十一弟走后,傅铮这才拂了拂石冬。石冬连忙上前,将彩锦如意盒递上前。
沉沉看了那盒子一眼,傅铮抬眼望向石冬,一双眸子墨黑且冷。石冬低头轻声道:“殿下,确实是三姑娘退回来的。”
傅铮没说话,只摆摆手,石冬连忙退下去。
静静端详着那盒子,半晌,他才一言不发地收起来。
先前那方墨锭也已经被他收起来,仔细的放在雕红漆锦盒里。这方墨锭是大师李廷章制的,极不容易得,他王府里不过只有两方。傅铮先前光是看上面的描金梅花便认了出来。他就知道梅茹的谢礼肯定不会轻。这人讨厌他呢,所以宁愿用这些贵重东西打发他,划清界限。
这会儿打开锦盒,定定看了眼墨锭,傅铮将那彩锦如意盒与梅茹送的这方墨锭妥帖的收在一处。又看了一眼,他才阖上盖子。
经过小半个月的舟车劳顿,一行人终于浩浩dàngdàng到围场。
梅茹只觉得整个人被颠的都快散架了,梅蒨身子骨弱更是吃不消,一停下来老毛病便犯了,满脸病容,咳个不停。姊妹三个只有萍姐儿还是jīng神奕奕,看什么都新鲜。见蒨姐儿病怏怏的歇下来,萍姐儿只能央梅茹一道出去看看。
梅茹是见识过围场的,她对这些实在是兴致缺缺,可萍姐儿振振有词道:“老祖宗说了,姊妹三个在外面要互相照顾……”梅茹没法子,只能陪着萍姐儿先出去走走。
帐篷外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天高地远,澄碧如洗。
立在苍茫天地间,梅茹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整个人神清气慡。再见一顶顶rǔ白的帐篷或近或远落在延绵的糙地上面,倒像是天地间开出的一朵朵白色野花。这一路走到现在,梅茹终于觉出一点意思,她轻轻一笑。
不远处有人在骑马,萍姐儿眼巴巴看着,扯梅茹的袖子道:“三姐姐,你教我吧?”梅府上下都知道,梅茹小时候野,在庄子上偷偷跟着梅湘学骑马,差点掉到沟里去,挨老祖宗狠狠训了一通。不过说起来,姐妹四个也就梅茹认认真真学过,所以萍姐儿如今只能求三姐姐了。
“是啊,循循,你还得教我呢。”孟蕴兰也过来凑热闹。她可没忘梅茹在平凉答应的事。
梅茹俏皮笑:“那你们是不是该叫我师傅?”
“什么师傅?”傅钊跑过来道。这儿规矩没那么重,他又没什么事儿,一歇下来,就兴冲冲来找梅茹。
见着傅钊,梅茹自然悄悄颦眉。她并不愿意跟这人走太近,怕生闲话啊,偏偏这人要往她这儿来!还真是见了鬼了。
几人给傅钊见了礼,梅茹毕恭毕敬回道:“殿下,我们在说教骑马的事。”
一听这话,傅钊指着孟蕴兰哈哈笑:“这位连马磴子都没踩上去呢,就想学后面的了?”
孟蕴兰登时冷下脸来,大大的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他,怒不可遏。
傅钊还是乐不可支。
梅茹最见不得他这样,这会儿故意不说话,只望着傅钊,眼眸弯弯的笑。
她这么一笑,傅钊不由愣住了:“循循你笑什么?”
“我在笑殿下你——还是我的手下败将呢。”梅茹还是笑,一双眼亮亮的,狡黠而灵动。
这话一说孟蕴兰就扑哧掩面笑了,瞬间解气。
被戳在软肋,傅钊气的跳脚,他无赖道:“那不算,我们再比一场。”
梅茹摊手,俏盈盈道:“为何还要再比?”
不远处,几个人正往大帐去,沿路走来,恰好将先前这一幕收入眼底。
天高地远,浅糙青青,美艳的眸子,白净的素后,还有姑娘家独有的纤细的腰肢,胀胀鼓鼓的胸脯……无不勾人。
不过粗粗看了一眼,太子已经有些**难耐的滋味了。那腰太细,只怕他一手就能搂住,那胸肯定白嫩而软,握在手里……还有那双桃花眼,光是远远看着,那眼波流转就撩的他心痒痒。
他再想要仔细看,旁边的傅铮温言提醒道:“皇兄,父皇已经在帐中久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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