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语离他极近,谢骁坐着比她站着略矮一些,她倾身给他上药时,下巴尖就在他鼻子上方。她今日穿一件藕荷色连翘花纹的抹胸襦裙,露着颈项和锁骨,谢骁视线一低就尽是少女柔软的胸腹和腰肢。
大约是天气太热,眼前这个九娘子出了汗,有几许水迹在她瓷白的肌肤上慢慢划过,最终没入胸口。而她毫无所觉,还在他额上一圈一圈涂抹。
大约是药酒太烈性,谢太尉被触了伤口,痛得双手紧紧抓住坐下长凳。
景语给他上完药,才发现谢骁也热得满头大汗。
大雍礼俗,男子二十而冠,束发顶簪,日常在家中时,倒也常有披头散发的懒散做派。谢骁因着额角受伤,早就除了顶冠,此刻闷在蒸笼里想来极不好受。不过景语对他绝无好感,因此只作不见,并不给他拧凉水帕子。
她拿剪刀剪了一条三指宽的纱布,故意剪得宽些,要叫他包在脑袋上更显眼。
“这几日,太尉大人净面时要小心伤口,每日里换两次药,想来过几日就会好了。”景语站他背后,拿纱布在他脑门上缠了几道,说得轻描淡写,“结痂之后,再配些美容膏使用,疤痕应当会淡去,太尉大人不必太过担忧。”
她柔声细语,拿捏得十分有分寸。只谢骁岂能听不懂她的讥笑,“那到时候,少不得要麻烦九娘子了。”
她却知,他们之间现在云泥之别,等闲连面也见不着,还谈什么日后。她一想到将与面前这人再无瓜葛,为着往昔错付的那些年月,浑身都看他讨厌。她不想再和他多言,口中便冷了下来,“多谢太尉宽恕我下仆,太尉有成人之美,可否将她的身契也一并赠我?”
“我何时说过要放了她?”谢骁扬了扬唇角,弧度极小,“九娘子既离不了她,就让她先在你身边当差吧,月例钱粮自有我府中支付,不叫你负担。”
景语顿时语塞,被他出尔反尔气得不轻,“谢太尉真叫我刮目相看,常听人说君子有雅量可容山川,不想平日里竟是那么稀罕,等闲见不到!”
谢骁任她怒目而视,就是不言语。
景语气得想打他一巴掌,最后掂量了一下秦府上下的分量,不欢而散。
等人一走,谢骁就回了上房堂屋。屋里凉气袭人,纪氏又叫人摆开十几样瓜果、饮品和解暑汤碗,谢骁只洗了把脸,叫纪氏不必管他。
秦明彦在旁摇着芭蕉扇,哈哈打趣道:“瞧你脑袋包成这样,旁人还当你遭了大罪,明日递个病休折子上去,谁也不敢怀疑。”
谢骁身上的热气差不多散去,但出汗后衣衫粘人,也懒得坐。他不必照镜子也想得出此刻自己的模样,不由莞尔一笑,“无妨。”
无妨?秦明彦想到他在府中受伤,倒笑不出来了,“你怎么不躲开,若再偏一寸……”
再偏一寸砸到眼睛,后果不堪设想,秦府满门都要遭殃。
可是躲开,他怎么会躲开?谢骁不答话。
那时他转到三房来,不知不觉进了那院子,却是琼树无言,唯有风声作响。他一个人隔水相望,人都道他入了魔障,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盼什么。她一定是怪他,所以这十年都不曾入梦来,不肯再和他见一面,不肯再和他说一句话。即便如此,她心中有恨,也可以化为厉鬼,夜里来挠他吓他取走他三魂七魄……无论如何,他盼她音信,盼她活过来哪怕刺他一剑,只盼她还愿意给他一丝回应。
她走的那么干脆,不曾留下只言片语,剩下活着的人日煎夜熬。
水波漾开一圈一圈,也不知站了多久,午后连风也停了,无人理会他。
暑气蒸腾,他却如坠冰窟。
据说人离世后,魂魄若有所恋就能在人世依存不散,直至十二年一轮回,才回归地府。她受牵累受委屈,怎么甘心就这样走呢?只是十年间,他熬干岁月却捉不到一缕她的气息,盼得几乎绝望……
他望着对岸怔然出神,这时眼见着一粒飞石穿过琼枝,迎面而来。
他一动不动,直至额角崩裂,鲜血飞溅。
景语把人带回来,一路上宋婆子跟在后面阴阳怪气。“玉萱你做了什么冲撞太尉,可别叫我们一屋子人不明不白跟着你遭罪”,“你也胆子忒大,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惹了事担得起吗?”“太尉好仁慈,才没治你罪,可是我瞧府里也容不下你了”,“这下好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一院子都是惹事精呢!”
景语听得耳朵烦,“宋妈妈,够了。”
宋婆子这才住嘴。
回了院子,瑞姨娘早等在门口,见她们一个个汗湿衣鬓,忙叫湖柳端茶倒水,又叫景语进屋沐浴换衣裳。景语正热得难受,谢过瑞姨娘进了屋,剩下几人也各自洗脸收拾,好一会儿折腾。
原先瑞姨娘午觉醒来,院中只有个萍儿惶惶不安,问她也说不清楚。瑞姨娘就叫湖柳出去探消息,不多时便知道原是玉萱闯了大祸。此时人都平安回来了,看他们个个受了惊吓,她也就不着急问。
湖菱来回话,奈何她就是陪着走了一遭,被拦在前院,半点多的不知。
“不管怎样,谢太尉肯放人回来,应当是不计较了。”瑞姨娘看得明白,“现在愁的是,不知府里要怎么闲言碎语,叫玉萱刁难受气。景语正在和王家议亲,她身边老的跑不动,小的不稳妥,湖菱,这些日子你要多帮帮那边。”
湖菱自然应下。
景语洗浴完毕,换了条杏绿色裙子来找瑞姨娘,把下午的事简略说了。她心里有数,谢骁被打伤的事秦府上下闭嘴,原就没几人知道,便只说玉萱不小心和他撞道了。瑞姨娘还当什么事,顿时松了一口气,“谢太尉也太小气,赔个罪就是了,闹出这么大动静。”
瑞姨娘又叮嘱几句,叫她和玉萱近日少走动,只管在院子里做绣活。对这门亲事,瑞姨娘起先是不赞同的,但陈氏为景语备得妥妥帖帖,叫她也无话可说。在瑞姨娘心里,景语自然配得更好的夫婿,奈何出身不如意,庶出失母,终究太吃亏。如此,剩下的日子里,只能多为景语做些贴补,盼她一切顺利。
瑞姨娘屋里也是有冰盆的,景语靠在她身上,两人都不觉得热乎。不知何时起,她就喜欢上了来瑞姨娘这里蹭吃蹭喝,说说闲话。此刻她靠在瑞姨娘肩头,心中毛躁渐去,“姨娘,别担心我,我好着呢……”
这边西厢,宋婆子又开始咬着玉萱不放,想打听到底怎么个回事。
玉萱被她烦得不行,她早得了吩咐,只说是不小心在路上撞到了谢太尉,别的半句不提。
“呦!”宋婆子哪里肯信,“这么宽的道,你想撞谁不行,偏偏撞到了谢太尉怀里?”
玉萱被她臊得脸都红了,“宋妈妈别埋汰我了,说了是意外。”
宋婆子气得鼻孔喷气,见左右打听不出什么热闹来,就指使玉萱去洗衣服。玉萱巴不得她闭嘴,赶紧抱了宋婆子的衣物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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