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雷震震。
天该亮了。
元和十八年冬,左思存殁于狱中。
很多年后,一切恩怨都已湮于青史,端王府也化为了断壁残垣,后人偶然进入王府地牢,掌上灯火,这才发现狱墙上居然犹存字迹。那个被打断腿骨,被用烙铁炙烫,连行动都困难的人曾勉强撑起身体,磨烂指尖,用血一字字写下遗书。这面墙正对走廊,来来往往的狱卒都看得见,但他们只是沉默垂眼,匆匆走过。没有人举报,没有人拭去,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所有狱卒不约而同地保守着这个秘密,等候着真相大白的一天。他们也许没有挺身而出的勇气,但仍存良知,即使在最阴暗的角落,粲然灼目的良知也有着烧穿黑夜的力量。
那面墙上,以一己之力硬磕端王府的左思存,只留了一句话。
“我生不自量,寸寸挽强弓!”
左思存的遗物被堆在一起烧了,仿佛他有什么传染病。
被褥鞋袜,沾着血的囚衣,连着一些杂物,都付之一炬。衣料不经烧,火势不过一会就将熄了,仆役拿铁钎子捅了捅那堆灰,想看看还有没有未烧尽的边边角角,却触到硬物。他心头一凛,扒开覆着的灰,什么东西润润泛着光。
那是一枚玉佩,精致小巧,想必是被藏在了枕头里,搜身的人也没查出。仆役左右看看无人,颤抖着手捡起玉佩,细细端详。丝丝气流贴着地皮汇成风,掀起积着的冷灰。墙头灰鸟扑棱棱飞起来,“嘎”地大叫一声,粗哑刺耳。
仆役额上渗出冷汗。
冯陵意行至慎独堂对过,正撞见悉罗桓。后者面无表情,身边簇着几个军士,都不是熟面孔,像保护,又像监视。自然是说不得话,两人只对视一眼,便擦肩而过。悉罗桓行色匆匆,转个弯就不见了,冯陵意回想着他刚才的眼神,慢慢进了慎独堂。
甫一进门就嗅到药味,堂中极暖,像是主人畏寒。几日不见,端王精神差了不少,面色蜡黄,衰朽之气连锦缎绮罗也压不住。赐了座,端王刚要开口,猛然涌上一阵闷咳。亲侍急忙围过去,拍背喂水,百般殷勤,端王却不领情,抄起摆件就砸:“狗东西,显着你能了?滚!”
侍从见他动怒,吓得扑通跪地。端王捂着嘴兀自咳了半晌,方勉强压住,挥手道:“把、把东西给他。”
物件呈上来了,是高棣的玉佩。
从冯陵意这递出去,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他手里。
散落的拼图一块块拼了起来。
玉是谁的?冯陵意告诉端王,是高棣的。
在哪找到的?仆役告诉他,在左思存的遗物里。
高棣的东西,怎么到了左思存手里?悉罗桓递上的口供里,左思存的同伙招认说,是周容给他的。
没人能将高棣、冯陵意、仆役、悉罗桓和左思存同伙这五人同时摆平。几人的回复环环相扣,互为佐证,共同勾勒出清晰的事件链条,周容送玉一事已确凿无疑。摆在端王面前的,只有一个问题了:如果真是周容从中作梗,他究竟做了些什么?
最关键的这块拼图,将由端王亲手拼好。周容与高棣过从甚密,收到左思存的请帖,受辱于人负气离府,几日前宋小书的造访,种种线索遥相呼应,共同指向了一种模糊的可能。
只差一点点了,端王离想透关键还剩一步。推了他一把的,是一句看似无心,实则狠毒之极的话。
左思存上书那日,冯陵意起身,对着端王深深一揖:“夜长梦多,不如早定乾坤。”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最终点破了那层窗户纸。
最后一块拼图也终于拼上。
高棣为什么要送玉给左思存?因为他急于登基,想借力倒逼端王立他为帝,稳定局势。
而周容的身份,就是二者间的掮客。他利用左思存的报国之心,博取高棣信任,争拥立之功;同时又想好后手,早早找了替罪羊,等情况危急,端王放低姿态恳求他时,才站出来平息事态,借机上位。
里通外敌,养寇自重,他是灭火者,也是纵火的人。
自觉命不久矣,因而越发多疑的端王,终于落入了精心设计的逻辑陷阱。
他问冯陵意,太子根本就是装傻,对么?
那人跪在他面前,低声道:“臣失察。”
“不怪你,他们两个合起伙来,本王也算计不过啊。”端王惨笑着,摇摇头。从敲定送信的人选开始,他一步错,步步错,几日前庆功宴上的褒奖,如今字字化成了剜向心口的刀,大声嘲笑他众叛亲离,识人不明。周容接过他赐的酒时,心里作何感想呢?觉得他终于老糊涂了,着了道儿吗?
可端王已经老到连大发雷霆的力气都没了。衰老是一瞬间的事,去年他还能洗冷水澡,今年就一点凉都受不得。端王引以为傲的精力一下子被上天抽走了,他不得不承认,堂堂端王也和普通人家的老人一样,疾病和死亡不会饶过他。汉臣上书那几日,他几乎夜夜不能成眠,骨节肌肉处处都痛,跟人说着话,不自觉地就打起瞌睡,什么事要是不写在纸上,转眼就忘了。
他咳着,拉风箱一样喘着,但他不能倒。荣郡王不成器,和玉又胸无大志,偌大端王府,全靠他这个耄耋之年的老人撑。端王没有时间惜才了,也没有时间感伤被至亲背叛,在最后的时日,他必须替子孙扫清一切隐患,把可能的敌人统统带到地底下。他恐惧,因此残忍。
端王说:“这两个人,本王不能留。”
冯陵意垂眼,声音冷静无波:“是。”
端王看他一眼,面部表情变得柔和了些:“说来多亏你提前埋了步棋,要不然,今日之劫还真不好办。”
“王爷要动那孩子么?”
端王若有所思地轻叩椅子扶手,没回答。侍从已站了半天,见机递上手巾、丸药和温水,到服药的时间了。
第三十八章 。
高棣再见周容时,并不知道这是最后一面。
周容在书房里等他。人明显瘦了,有几分憔悴,精神倒还好,很沉静的模样。看见高棣进来,笑了笑:“冯先生不在?”
高棣小心掩好门,在他对面坐下,低声笑道:“给他知道,又要发作我,可难哄了呢。”
周容莞尔。盏中新沏了热茶,澄澄漾着波光,他望着沉下去的几叶,道:“以后就不用偷偷摸摸了。”
“好呀,才登基翅膀就硬了,老师要伤心的。”
“那倒不是,是我的缘故。最近风头太劲,杀业太重,也该急流勇退了。”他看着高棣错愕的眼神,轻声道,“等殿下即位,小人不要别的赏,只求一道旨。”
高棣立刻道:“你只管说。”
周容但笑不语。过了会,道:“不过小人此次来,却是为了另一件事。”
“前几日群臣上书,殿下想必有所耳闻。”见高棣点头,他斟酌了一下措辞,慢慢道:“此事虽结,但小人回去细细琢磨,却另有些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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