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几个传信兵再度出发了,陈青临让手底下的副将亲自带了五百人随同护卫,务必要保证传信兵活着离开战场,其实众人心里都很复杂,一方面知道就算不派传信兵,大营也该知道飞鹰关的情况,一方面又抱了些微薄的希望,希望真的是因为传信兵都死在了路上,所以无人报告,才使得援兵迟迟不至。
陈青临已经不用亲兵了,他把战场上负责保护他的亲兵都下放到了各营里去,他知道,跟着他只有死得更快,也有些软弱的念头,亲兵都是熟悉的面孔,看着熟悉的面孔一个个减少是件很难受的事情,会影响他在战时的冷静,这样下放出去,就是死,也是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至少能让他心里抱着点念想。
第十六日的深夜,大约也算是第十七日的时候,探马来报,说异族大军重新又组织起来,由大单于亲自率军,气势汹汹地朝着飞鹰关而来,陈青临对别的事情一概不敏感,但到了这个时候,却相当地有感知,他一瞬间就明白了,鏖战半月,异族大军这是要最后放手一搏了。
熬过今夜,或是死在今夜,对陈青临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从他参军入伍,在战场上举起刀,杀死第一个人起,他的命就注定了要比普通人更贱一点,此后杀死的每一个人都是他从阎王那里赊的账。
秋夜薄霜,陈青临把十几日都不曾换洗过的衣物穿上身,却不知道还有没有活着脱下它们的运气,他是个大老粗,却也有了点吟诗的意兴,然而对着手里半旧不新的铁枪,沾着一层干涸血皮的盔甲,和底下满眼疲惫的将士们,他张了张口,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把衣襟拢了拢,举高手里的铁枪,像往常那样大声喝道:“打完这一仗,打跑异族人!本将请诸位喝酒吃肉!”
回应他的,是两万多人静静的呼吸声,陈青临抹了一把脸,知道自己说了废话,这么多天下来,人困马乏,士气要是还能被他一句话鼓动,那就怪了,何况他本就不是懂得鼓动士气的将领,也就不做更多无谓的事情,枪尖一指异族大军来的方向,高喝一声,“杀!”
这一声宛若龙虎嘶鸣,蕴含着无限的杀意和怒意,第一时间激起了飞鹰关将士们这么多天压抑的情绪,各部曲听从上官调令,看上去就像是不紧不慢准备应战,然而只要稍懂军事的人就能看出来,此刻的平静不过是表象,水面下潜伏着的,是一头被囚禁的亘古凶兽,无声地露出了獠牙,只等破笼而出。
定北侯率军赶到之时,飞鹰关前鏖战正酣,凭他多年的征战经验,一眼就能看出双方都是倾巢而出,尤其是飞鹰关的士卒们,明明数倍弱于异族大军,但在主将的带领下,却还排成了阵列,有条不紊地应战,位于阵眼中心挥旗指挥各部的,正是盔缨高扬的陈青临。
举凡主将在战场,必起一人高的战车,盔缨赤红,足一臂长,或挥战旗,或擂战鼓,让士卒可见,主将安在,军心就不会乱,定北侯早年就不这么亲自去了,他养了跟自己身高体态差不多的亲信,每逢战事,他立在旁,亲信领兵,死了一个即刻可再替换,他也曾将此法于军中将领里推广,只是从未见人用。
亲信立在战车上,小声向定北侯问道:“侯爷,前方阵势俨然,是否要再行观察一下,要是贸然支援,怕冲坏陈将军的布置。”
定北侯已经看过,陈青临排的是一字长龙阵,兼两侧轻骑兵护翼,首尾不断,异族军数次冲杀进去,都不得其法,似被长龙绞颈,而陈青临所在的阵眼部位,更如同一个人肉绞杀机,近之则死。
他此时已经有些后悔了,陈青临显然是准备和异族大军玉石俱焚,要是他今夜没有率军过来,飞鹰关必定全军覆没,但见这阵势,异族人也讨不了好,别说是进军飞鹰关,就是溃不溃逃都有待商榷,只可惜他这样气势汹汹地带兵来了,不加入作战也不是个道理。
可就这么给陈家小儿再添一功,也实在让他有些气不过,西北连年征战,得到的功勋是有限的,这些年就如瑞王在信里说的那样,他定北侯得胜,至多就是金钱宅子女人的赏赐,而这些个小将获胜,满朝上下恨不得把他们吹出花来,爵位更是不要钱一样赏,好似明日他就要倒在战场上,被这些小将接过班底去。
定北侯一时陷入了魔障,他的战车居高临下,忽见底下陈青临战旗一斜,这是变阵的先兆,而一字长龙阵的变阵,左右不过三种,一为敌击龙首,变阵则龙尾至,绞之!二为敌击龙尾,变阵则龙首至,绞之!三为敌击龙腹,变阵则首尾至,绞之!
定北侯看得清楚,异族大军是咬死了陈青临安排在一字长龙阵两侧的精锐轻骑兵,坏其两翼,这也是一字长龙阵唯一的破法,只可惜异族人不知道,陈青临的大营里,训练最有素的就是轻骑兵,他们每日天不亮就出营操练,直到夜深才回来,一夜安睡,复起又是一日操练,战力十分强悍。
他心里打定了主意,对亲信摆了摆手,说道:“我今率军三十万至,何必顾念区区两万人阵,传军令,自北向南进战场,将异族人打乱,至于陈青临那边,为大局计,且让他们混战一会儿。”
亲信直觉不妥,但见定北侯胸有成竹的样子,还的咽下了到嘴边的话,如实地将军令用战旗打了出去,各部听惯了定北侯的命令,想也不想,直接冲进了战场。
异族大军早已经杀红了眼,压根就没有因为飞鹰关有援兵而乱上哪怕一刻,大单于双目冒火,命令底下最凶狠的勇士们咬死了陈青临大军的侧翼,一定要撕出个口子来,他已经不指望这一场战事能赢了,但他的两个儿子都死在这场战事里,这个守卫飞鹰关半个月的宁朝将军必须死!
整整三十万大军加入了战场,然而飞鹰关将士受到的攻击却越来越猛烈,陈青临的战旗挥动半晌,确认一字长龙阵再也无法首尾相联,眉头蹙得深深的,不明白为什么援兵要切断他的阵势,然而就在此刻,两侧的轻骑兵被进攻的异族大军撕开了一个口子,数以千计的异族勇士冲到了陈青临的战车前,喊杀声冲天。
陈青临将战旗插高,取红缨枪上马,不再多想,直接带着战车周遭的兵卒们杀进了异族的包围圈,他的精力很好,虽然这些日子每天只能睡一两个时辰,但到了杀人的时候,力道还是大得惊人,寻常异族到了他的手底下,基本走不过一遭,过不多时,马下就堆积了许多的尸体。
口子还在变大,陈青临脸上溅的血已经糊得他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不明白为什么援兵已至,却不替他堵上侧翼轻骑兵的口子,这也就算了,杀进来的异族更是越来越多,他几乎都要怀疑援兵上了战场之后什么都没做,只是把异族大军从那道口子里挨个驱赶进来了。
身边的人越来越少,陈青临几乎有些恍惚起来,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一声尚且稚嫩的怒吼:“胆敢!”
背后一道轻轻的覆盖触感,陈青临下意识地反应过来,勒马回身,一枪扫出,打下两个不知何时靠近他背后的异族骑兵,而他身侧的马上,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瞪大了眼睛,从马上倒了下去,他的胸前被什么刺穿了,面上带着怒色,见他无事,似乎想要露出一个笑来,却凝固得极快,形成了一个要笑不笑的诡异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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