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刚回到内阁,又忙着与倭国人谈判,应该没有功夫见她。
摇了摇头,她开始提笔蘸墨。
蘸了墨的笔还没落下,青辰望着诗集上的字,怔了一下。
卷二十五,《木兰诗》。
第67章
一句“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让人热血沸腾,而一句“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却是多少有些悲情。
这首《木兰诗》,说的是花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的故事。
现如今,她跟花木兰一样,也是女扮男装。
想到这里,青辰的眉头愈发紧锁,不由看向了宋越送她的玉笔。
他是在暗示什么吗?
可是她想不明白,自己分明没有在他面前露过馅。那日同床,大家都穿着厚厚的衣服,是不是个人都不好看出来,更何况是男女了。
如果老师真的知道了,她该怎么面对他呢。
与此同时,棋盘街上的酒馆内。
陆慎云独自坐在昏暗的角落里,眼里略带血丝,面色微红。桌上摆了七八个空酒壶,一旁搁着他的绣春刀。两叠下酒的小菜都凉了,一筷也未动。
窗外,雪落无声。
一杯入喉,下一杯又已满上。他的酒量好,本来就不容易喝醉,现在又是浇愁,只求快醉快倒快忘记,却是更难醉了。
所以七八壶酒下肚,他的意识还是很残忍地清醒着。
残忍地让他还记得,炉子上烧得热的酒,要拿布帛包着才不会烫手,就像心上也需要一层防护,被刺的时候,才不会那么疼。
这实在是买醉最失败的地方。
对于那个人今日风雪中的话,他始终不敢细想。他坚持不让他报救命之恩,算是一种拒绝吗……
不一会儿,有一行三人进了酒馆,在附近的桌子落座,没有留意到角落里的陆慎云。
这一行三人也是朝廷官员,分别是翰林院的编修陈岸、原翰林院的修撰,现在去了户部任主事的张源,还有工部的一个老郎中。
陆慎云瞥了他们一眼,目光又收回来,落进酒杯,里面是模糊而又陌生的自己。
三人点了酒菜,便开始说话。
张源道:“今日户部里都炸了锅了。收支统筹原本就是部里的事,之前韩沅疏为修堤的银子犯愁,都来部里闹过三回了。收上来的税银就那么多,到处都要花钱,大家又没有点石成金的手指,总不至于将自己的俸禄拿出来,虽然同情他,却也是没办法。莫说是一个县的堤坝,就是十个县,比起军饷修殿来,那也是轮不上操心的。没想到,前几日竟突然冒出个筹钱之策,大家凑在一起一研究,个个醍醐灌顶,还在纳闷不知是谁想的。今日我才知道,竟是咱们翰林出来的人。这下有的人可是闭嘴了,再也说不得翰林官只会修书了。”
酒菜上桌,张源喝了一口酒,又道:“想想还真是有些难以置信,两个月前,咱们跟沈青辰一起在这喝酒,就是他滚下楼梯那回。那日看着他也不怎么能喝,话也不是太多,竟是没看出他有这么大的本事。”
陈岸摇摇头,“那是你与他接触的少。当初宋阁老将庶吉士的策论拿给我们看,青辰做做的就与其他人很不一样,想法很大胆,但是逻辑又很严谨。我就极爱与他论学,总能听到些新鲜的东西,很启发人。”
张源才到户部没多久,虽说自己曾是状元出身,但对户部来说还是个新人,这几日就一直在琢磨那一策,“没钱的局面,无论谁看都是个死局,但他就是能扭转。我跟你们说,他这个筹财的办法,不是灵光一现的小聪明,而是一眼就看穿了这个死局的本质。”
他说着,手指点了点桌面,分析道:“表面上,没钱,连内阁都变不出钱来,这局是死了。但他就看出来,其实是因为没有利益推动,他就想到了要去生利。修个堤坝,少花点钱就是了不得的功劳了,谁还敢想竟能生利?我跟户部的人研究了一番,他最聪明的地方,就在这生利上。”
“自古以来术业有专攻,农民耕地,商人经商,士人入仕,我们习惯于依赖自己,局限于运用自己的本事来赚钱。但是我们却忽略了,很多事情其实是可以交给专业的人去做的。只要这背后有足够的信任,便是钱财也可以委托他人去生利,让他人为我们来理财。他聪明的地方就在于,一是找到了最专业的生利之人,二是引入了朝廷作保……这个法子,值得借鉴之处实在是太多了,对咱们这些朝廷命官而言,是很有意义的。这个沈青辰,思维实在是太活泛了。”
角落里,陆慎云的酒已是又喝完一壶。
那个别人口中夸奖的人,种种姿态神采又清晰地出现在了他脑海里。本来用烈酒都洗不掉的,这一下倒是越发鲜明了。
从天子到同僚,从熟识的到不熟识的,那个人的好,有目共睹。将来有一天,他一定会站上云端的吧。
他日站上了云端,他可还会看见脚下,人群中的自己。
陆慎云连喝了三杯。
酒馆内,烛光融融,推杯换盏之声沸耳,觥筹之影交错。
陈岸那桌上,工部的老郎中又道:“说到思维活络,我便也要插一句。户部财政的事我是不懂的,但是论水利之事,你们都不如我。你们可知,自古以来,这淤泥的问题困扰了我们多久。以往都是靠人工去挖掘,又累又慢,辛苦的是百姓,还常有百姓因此而丧命。可是不挖就堵,一堵就会死更多人。这个沈青辰,只改了水道的流量和流速,就能叫沉积的淤泥减少七成……我在工部快二十年了,这下算是长见识了。”
陈岸笑笑,“倒是少见大人你如此夸人的。”
那人摇摇头,“真本事,不服不行。”
“你们两个不知道,他不但聪明,还很勤快。”陈岸道,“他是我见过的庶常里,最勤快的。每每下值时我打讲堂经过,堂里都只剩他一人。我原还想着,也不知道他都在忙些什么,如今才算是知道了。你们说的这些,只怕就是这样一个个清晨和黄昏积攒起来的。聪慧还勤恳,真是叫人敬佩。”
“诶,他婚配没有?”
“倒是没有听说……”
“这么一来,朝中想与他结亲的大员只怕是少不了。若得一好妻助益,他能升得更快。”
“也许是吧。他向来是洁身自好的,也从来不去烟花之地。”
“那便更好了,这是个好机会,他得好好挑选。”
陆慎云拎了酒壶,站起来,经过柜台的时候往上面抛了一锭银子,沉默地出了门。
屋外,幽深的夜空中,飘落下千万朵雪花。
他静静地抬头看了一会儿,忽地,整个人就倒在了雪地里。
街道上,行人寥寥,寂静幽暗。
此时,一辆马车正好经过。
车夫说了些什么,身披毛皮大氅的宋越就揭帘下了车。
宋越搀起了不省人事的陆慎云,将自己的大氅解下,围住他被雪冰冷了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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