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一想,九枝灯看到孟重光同师兄厮磨,反倒觉得要比过去更安心顺眼了些。
师兄是九枝灯唯一的光,哪怕靠近亦觉灼热,他只想跟在师兄身后,若是师兄偶尔能施与他温暖的一瞥,他便已经足够欣喜。
他不敢苛求更多。
夜深之时,抄录经文最是乏味无趣,损耗精神,三人并肩而坐,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
孟重光双眼晶亮地望向徐行之,托腮轻咬笔端,眼中跃动的清澄烛火里只容得下一个徐行之:“师兄,如果你再世为人,想要什么人陪伴在你身边呢?”
他用眼角余光若有若无地钩住闷头抄写的九枝灯,眼中似有笑意。
他曾用类似的问题问过徐行之,当时徐行之选择了自己,现而今他想叫徐行之当着九枝灯的面,把那个让他暗自甜蜜了许久的回答再重述一遍。
徐行之略略停笔,思索一番道:“……我吗?想要一个师父那样的父亲,再要一个如昼那样的妹妹,就很好了。”
“……我呢?”孟重光的期望猛然落空,去扯徐行之衣摆,不依不饶地,“师兄,我呢?”
九枝灯不言声,只专注地望着徐行之。
徐行之在桌下踹了孟重光一脚:“去去去。重活一世,你还指望我当爹当妈不成?”
孟重光心里顿时难受得不行,吸了吸鼻子,可怜巴巴的:“师兄,你以前说过只要我的。”
徐行之被缠得没办法:“要要要,要,行了吧?都要,北南雪尘曲驰师父如昼平生小九还有你,若能重活一世,我全把你们带上,一个不落。”
孟重光一听有这么多人都要随行,很是不悦,撇着嘴不看徐行之了。
而九枝灯却因为听到自己的名字偷偷勾起了唇角。
抄着抄着,徐行之身旁的两个小的都开始忍不住犯起困来。
九枝灯昨日与九尾蛇苦战后,又担惊受怕许久,后来在山间搜寻徐行之亦是殚精竭虑,又在风陵山不眠不休地等待他回来,现在着实是睁不开眼睛了。
孟重光同样因为负有伤势,身上疲倦得很,抄写不到一半就趴在桌旁打起了瞌睡。
徐行之左右看上一看,唇角噙起笑容。
书房里有一张供人歇息的软榻,徐行之把两人均抱起,并肩安放在榻上,取来一件暖和的大氅,合披于二人身上,又分别摸一摸他们的头发与后颈,浅笑一声,方才返回窗前明月之下,把洒满清辉的三份书简合并整理在一起,正欲提笔抄写时,突然听得外头的窗棂笃笃轻响了三声。
徐行之蓦然抬首,只见徐平生披戴一身疏朗星月立于户外,手持他那把遗失的竹骨折扇。
徐行之欣喜不已,蹑手蹑脚来到屋外,掩门时已经忍不住回头去望他的兄长:“……平生。”
徐平生曾严令徐行之在山门之内绝不得唤他兄长。徐平生将他一手带大,是以徐行之哪怕再觉不敬,也只能听从。
徐平生将“闲笔”交还到他手中:“师叔从那九尾蛇颅顶之上取下的,托我还给你。”末了,他没忍住补充一句,“……丢三落四,莽撞行事,怎成大器。”
徐行之还挺开心的:“兄长训斥得对。”
徐平生啧了一声,徐行之立即回过味来,但也不道歉,只盯着徐平生浅笑:“平生,谢谢你关心我。”
徐平生被他瞧得发毛:“……我走了。”
“平生。”徐行之记起自己在与师父离去前徐平生看向自己的眼神,心念一动,伸手挽住徐平生胳膊,“我与元师妹……”
“你不必解释什么。”听到此名,徐平生似是想起了什么并不愉快的事情,刚才稍有松动的神情又绷紧起来。他打断了徐行之的话,口吻微讽,“……这么多年,倒是辛苦你为了我一直对元师妹避而远之了。”
徐行之不想徐平生竟会说出这番话,愕然道:“我对元师妹从无……”
徐平生别开脸,振袖拂开他的手:“我说了,不需你多作解释,同样,我也没有沦落到处处要你相让的地步。请你以后少在外人面前谈及我,多谢。”
徐行之有些懊悔。
本来还算和平的一次对话被他搞砸了,早知道不提如昼,倒能皆大欢喜,说不定还能拉着兄长一起坐一坐,聊一聊天。
好在他足够心大,万事烦扰他都不会超出一刻钟的工夫。
徐行之莽撞中修得元婴之体,此乃风陵山之盛事,理当庆贺一番。
离徐行之熬夜抄经仅隔了两日,清静君便单为徐行之召开了一场庆贺大典,丹阳峰和应天川均送了贺礼来,而清凉谷的贺礼则是由温雪尘亲自送来。
前几日徐行之遭雷厄,他未能寻得徐行之,心疾发作,被清凉谷弟子护送回赏风观后又紧急返回谷中治疗,过了这两日,身体好些了,便趁盛会之机,前来风陵山登门拜访。
按温雪尘的说法是:“看看你死了没有。”
徐行之换上了唯有在风陵山盛典时才会上身的严衣锦袍,贴身吉服勾勒出极平滑细瘦的腰线,腰间环珮,腕上覆铃,衣衫的清白之色也无法将他浓秀飞扬的俊逸神采压下三分。
只要不开口,他便是世上无双的白玉公子。
看见温雪尘到来,他浅笑着摇扇而至:“温白毛,送了什么呀。”
“一双珊瑚玉树,十数种丹药,还有一对青蝉炉鼎。”温雪尘仰头望他,微微蹙眉,“低下来。领子都未整好,不像样子。”
徐行之笑嘻嘻的:“口气真像我爹。”
温雪尘不接他的话茬,只微微露出笑容来,望着那比自己还小两岁的人,意气昂扬,煊赫如火,多年过去仍是一副洒脱的少年气度,着实令人歆羡。
典礼进行得十分顺遂,徐行之执笏持扇,步步登上青竹殿前的高台,受玉冠,着玉带。清静君将玉带披覆在他颈间,温和地执住他的手腕,将绑缚于他腕上的银铃也一并捉入手中,将他从地上牵起。
徐行之略有诧异:“……师父?”
本来安坐于座位上的广府君本来便觉得此等典礼略有逾制,甚是不解,但见清静君如此庄重的动作,他心中登时清明了六分。
……师兄莫不是想借此机会,将未来继承风陵山主位之人定下?
徐行之?怎么可以是徐行之?
坐于客位之上的温雪尘倒是神色安然。
清静君向来疼宠徐行之,四门皆知,此回他元婴之体已成,风陵山未来山主非他莫属。
此结果本在他意料之中,他特来拜贺,不过也是想看一看徐行之那错愕难言的神情,定然有趣得很。
当清静君摆出这般严肃姿态、引着他走向台中时,徐行之已然想到了这种可能。
准确说来,自从那夜清静君在通天柱上刻字,徐行之便预料到迟早会有这一天。
他小声道:“师父,不可。风陵山主之位我着实受不起,广府君仍在其位,合该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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