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波仙君道:“断情司。”
萧解羽应声,心说掌教真人果然私下同仙界有牵扯。他上回匆匆打个照面,大抵对仙主的伪善嘴脸有了领会。此时倒也不怕:“那便引路吧。”
凌波仙君似乎心事重重,默默在前引路。
到了断情司内门, 凌波仙君止了脚步,示意仙主就在偏殿。
魔修孤身上前,他飞快说道:“里边那位不是我家主子,他最会蛊惑人心,不论听见什么,你都不要相信。”
还是传音。
萧解羽回头,凌波仙君低眉顺目,神态恭谨。
殿内不止“仙主”一人。隔老远便听见掌教真人压抑怒气的叱问。
“当初应下的我都做了,你为什么还不满意?”
随后是阴冷嘶哑的青年男声:“事态有变,不必再让他们修行无情道。日后办事多用心些,最好提拔几个凡修,助其早日飞升。”
大殿沉寂片晌,掌教真人说:“最后一次,再出尔反尔,别怪我翻脸无情。”
“放心吧。”仙主哑声低笑,“不会再翻悔了。”
掌教真人踏出殿门前问道:“楼孤寒体内咒缚,何时能够消解?”
“该消解的时候自会消解。”
听得此话,掌教真人面色微愠,终于拂袖而去。
他神思不属,没发觉殿外独立的归元宗弟子。萧解羽目送他走远,内室那人说:“来都来了,还不进来?”
萧解羽对“仙主”印象极差,不管里头那位是不是原装货,他开口,语气格外糟糕:“有什么事直说吧,我可没闲功夫伺候你。毕竟……神君大人,正等我出席继任大典。”
“你姓萧,名解羽?”隔着巍峨大殿,仙主分出神识,恶意的打探凝在他身上久久不散,“想不想见见,你所谓的生身父母?”
萧解羽皱眉,直觉殿内那人在挑拨离间,于是冷声说:“不想。”
仙主顾自说:“你的父母,他们没有死……”话中藏不住的恶毒肆意流淌,“不对,本就没活过的‘人’,如何会死。”
声调喑哑,仿若地狱勾人堕落的恶鬼。
“萧解羽,你想不想知道……神君大人,为何对你青眼有加?”
继任大典将近,断情司笙歌鼎沸。
萧解羽昏昏噩噩离开内门,远远望见师尊正与楼孤寒拉扯。他看到师尊面对多年旧友,声容不曾缓和分毫,却在见到自己那一瞬,极细微地翘起唇角。
师尊唤他:“解羽。”
“我有话想问您。”他心肝俱颤,木然道,“请剑尊大人回避。”
楼孤寒狐疑地看他几眼,心道这师徒俩总不可能生出嫌隙,干干脆脆告辞。
萧解羽立于松木之下,轻霜碎雪簌簌而落。
师尊素衣木簪,中衣袖子卷了半圈。发髻是他执意动手绾的,清晨来来回回拆解多次,仍有一小缕垂在耳后。鸦黑的眼睫盈盈轻颤,他凝眸睇视,眼前尽是斗帐里似开微合的承欢之姿;视线往下,又忆起唇舌津甜涎甘,如何彻夜为他神迷意惬,低吟轻喘。
初入师门之时,有人说师尊冷心冷情,待世间万物皆漠然视之。萧解羽修行百年,偏信年深岁久,总能积攒情意。后来他年岁渐长,受师尊百般护佑千般恩宠。同门师兄常道师尊偏爱,他亦满腔欣悦。
他以为真心能换真心。
他以为昨夜二人亲密无间,终于心意相通。
这一年难捱的隆冬似无止境。
霜雪消融,衣襟受了潮,寒风一吹,冷透心脉。
“怎么了?”玄微伸手探他的前额,冰凉。
掌心落上脸颊,萧解羽按住师尊的手背,轻声问道:“您爱我么?”
玄微愕然一怔,施力抽回手,神情很不自在:“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他避而不答,萧解羽自嘲般哂笑:“师尊,我从未听你提及家父。请问,他姓甚名谁,师承哪位前辈?”
此言一出,玄微立刻问道:“谁同你说过什么了?”
萧解羽径自说:“归元宗与您同代的修士只有十二位。典籍有载,您的师弟师妹,我的生身父母,凭空出世,无人知晓他们从何而来,也只有您,亲眼见证他们力战身亡……请问,他们真的存在过么?师尊?”
“其实我从来都,没有父母,对不对?”他抬手抚上师尊微蹙的眉心,喃喃道,“您是创世的神君大人。您说,人应当怀有爱与善念。九重天那群仙君教您失望了。您堕入凡世修炼,还想试着,创造只懂得爱与善的,凡人,对不对?”
指腹下滑,抚弄欲言又止的唇。
“我也曾奇怪,历经魔界百年龃龉,为何自己生不出半点邪念。儿时寄人篱下,我尝遍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却从未恨过谁,恶过谁……师兄师弟都说我生性良善。其实我,不是心性坚定,而是根本,没有恨与憎恶的资格,对不对?”
“解羽……”玄微喉结颤动,逐字念诵说,“我爱你。”
“您爱我?”萧解羽缓步后退,端视他奉为神灵的恩师,“爱您最完美的造物?如同怜惜一只灵兽,爱护一件法器?”
他的弟子昂首噙笑,熟悉的面孔熟悉的嗓音,眼瞳浮现的挣扎与哀戚却陌生至极。
玄微惶惶然喊出一字:“不……”他定了定神,肃然道,“不是的。”
“不是么?”萧解羽轻笑,唇边旋出小小的梨涡。
“您解释,我听着。”笑意渐深,他说,“只要您说,我一定信以为真。毕竟我,生来就没有质疑您的能力,对不对?”
玄微张口,似有千言万语难以启齿,最后只化作一声:“解羽……”
萧解羽按紧胸口:“只要听您唤这个名字,我心跳得厉害,悸动得厉害。而今我分不清,是因为情难自已,还是因为您赋予我的……天份。”
“魔神与冥后负担重任,恨不得爱不得。他们别无选择,化身成神后只能走恩泽苍生一条路。您说生灵不该断情绝爱,万物应当生而平等,您说以魔神冥后换取魔界与冥界万世安宁,是您做错了。我想问,您断绝我恨与恶的资格,日日夜夜与我相对,有没有生出一丁点,悲悯之心?”
萧解羽垂手而立,语气平静温和,言语步步紧逼。
玄微直愣愣看他,心绪一瞬间比心魔入体更加庞杂。
零碎的音节拼拼凑凑,读懂一字心口便涨痛一分。他想回应,想辩驳,想剖开心脏把那些懂的不懂的情绪统统捧出来。
眼前之人执起他的手,像爱怜,又像安抚。另一只手从下颌滑至鬓间,一边摸他的发,一边散开更凌乱的哑音。
玄微倾身拥他入怀,怀中之人似要挣扎,于是他扣紧臂腕,用尽力气吻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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