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没有什么响动,子莫等了会,往里推了推门,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便自己进去了。
鹿湘院上下都是皇室规格富丽堂皇的摆设装潢,可除了关押囚犯便是用来供奉些祠堂灵位,于是再好的桌椅陈设都透着些荒凉萧索的味道。这儿关过不少犯事的皇亲国戚,终日郁郁寡欢,于是那红木的茶几案台都落上了厚重的灰尘,房中的人哪里还有什么心思欣赏那精工细雕的摆设,满目荒凉,便是雁过悲鸣。
子莫在房中探着脑袋找了找,终于在那圆形的窗棂旁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三哥!”喜悦不已,三哥着一身青色袍子,长身玉立,虽然背影透着孤寂落寞可这样到底比在狱中所见要好得多。
高孝琬似乎正面朝窗外,看着一片爽朗的天空正在出神,猛地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一惊,转身便看到喜出望外的长恭出现在他的面前。
……高孝琬一喜,嘴角的笑都没绽开,当目光一旦停留在子莫身上的那套奢华的艳紫衣袍之上,脸上表情僵了僵,相见的喜悦便渐渐散去了。如同潮水,退却后露出来的便是更加萧索的失落。
“三哥,我从家里带了好些吃的给你,快过来吃啊!”子莫朝他摆摆手,笑着说道。知晓昨日狱中的冲突便好像抹不掉的伤疤已经横亘在他们兄弟之间,但是三哥能出天牢可不是天大的喜事,所以什么都别管先痛饮一番祝贺祝贺才对得起这时光。
高孝琬似乎也是这么想的,看着子莫手中的酒壶轻轻一笑,便慢慢走到案台边坐了下来。
子莫给三哥和自己都斟上了酒,朝三哥敬了一杯,仰头便痛快先干为敬。
高孝琬想到这长恭其实酒量甚差,可回回喝酒便笑得如此明朗好像千杯不醉的秉性便是多少年了依然如旧。
云淡风轻,不过是隔了一日,昨天他们还在天牢之中,今日便能把酒对饮,世事无常,高孝琬的目光顺着子莫垂落的发丝凝聚在那出自皇宫御用绣品的紫色衣袍缎面之上。
究竟是谁变了?
是他还是长恭?
看着那倾国之色的尊贵王爷朝他笑得明眸善睐,高孝琬回以微微一笑,可心却是凉的。随之那笑失了以往的温暖明朗,勾出的形状是苦涩彷徨,眼底,是一种不可名状的孤单失望……
子莫递给三哥的酒三哥没有接过,只是端坐在对面一动不动看着他。似乎他们是陌生的,看得子莫心里发虚。
“对,对,三哥现在不该喝酒,多吃菜吧,多吃点菜好……”微微犹豫,便想收回擒着酒盏的手。
迅雷不及掩耳,孝琬猛地拉住那只往回缩的手臂,子莫吃惊得看向三哥,看到三哥面无表情慢慢从他手中取过那杯酒后仰头饮尽。
在狱中一月,高孝琬瘦削了很多,昨日蓬头垢面还未瞧个仔细,如今看三哥脸颊瘦削凹陷,擒着子莫手腕的手指更是骨节分明,如同森森白骨一般没有血色。
孝琬的手如同要嵌入他的手臂里,紧紧抓着没有一丝松懈。子莫忍着疼,用自己的另一只手缓缓覆在孝琬的手上,说道:“三哥,你出来就好,要打要骂我全凭你。”
高孝琬一怔,猛地甩开了两人交握的手,犹如坐了针毡从座位上蹦了起来。他看着这高长恭,竟不知道是该狠狠骂他一顿还是该跪下来磕头谢恩,挥着宽大的袖子,苦笑着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四弟高长恭。
“长恭,你还是不是那个和我一起长大的高长恭?啊?!”千言万语,高孝琬只余苦笑溢出嘴角,眼圈通红,那表情,比狠狠打他一顿还让子莫伤心。痛不欲生,三哥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这种万念俱灰的绝望。背弃,高孝琬很是明白,他能活着出了天牢,其实就是长恭对于自己,对于高府,对那个洁身自好一身倨傲的曾经的高长恭的背弃。
一夜之间,高湛便转了念头了。他这条命,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要靠着出卖弟弟才能苟活下去!肮脏,羞辱,难容于世……早知道如此,便该在狱中了结自己!高孝琬不去看身后的长恭,背脊微微颤抖着,他做什么事情都那么优柔寡断,他其实最恨的该是自己……
“三哥,有什么话我们等会说好吗?这菜该凉了,凉了不好吃。我们便如同以前那样,一起吃顿饭好不好?”子莫求着说道。
“和以前一样?长恭,你告诉我,以前的你真的如同昨日里和我说的那样,是因为我是高家的嫡长子才和亲近的吗?”高孝琬回头说道。
……“昨日里我因为情急,说的话过重了些,对不起啊三哥。”子莫低头轻轻说道,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边伸手拉了拉孝琬的衣袍,抬头看着孝琬说道,“三哥,你和我一起好好吃顿饭吧,你看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等吃完饭,你要打要骂我都不还手。”子莫话中带着哭腔……高孝琬纵然是满腹愤懑,可看到如此情状,也倏然软了心肠。
长恭从小都不太哭,除非被蛇咬了指头太过害怕或是因为个子矮小一屁股摔在沼泽里挣脱不出才会两眼猩红泪如泉涌。从军回来之后,更是难看到这人红了眼眶。
高孝琬看着眼前的子莫,突然想到儿时这人的狼狈落泪的模样,原来这嚅嗫的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还是和以前一样。
自小便隐忍刚毅,他高孝琬该比谁都明白这长相柔美妖娆的四弟是如何的胸怀心性血性方刚。这么多年的甘苦与共,他为何会信了长恭昨日的那一番鬼话?其实他心里明白,长恭怎么会为了攀炎附势去故意讨好亲近他?只是那个高湛,他宁死也不肯相信长恭是真的偏心于他……他不是恨长恭,而是恨自己。拿起筷子,孝琬坐在子莫身边,在注视下夹起了菜,吃了起来。
“记得以前刘先生拿戒尺抽你的手心,都抽出血痕了你也不哭,如今倒是哭什么?……”孝琬大概真是饿了,呼哧呼哧吃了很久才说道,“四弟,你就不能让我轰轰烈烈地死吗?我高孝琬不想活得如此窝囊,我更不想连累你啊!”
“三哥,英雄可不是这么当的。你的命贵着呢,怎能如此轻易便挥霍了?况且,这世上与我最亲的亲人便是三哥,兄弟之间何来的亏欠?便真是亏欠,我们也得互相欠着,这样来世才好再见面!”
“……”高孝琬似有什么触动,怔怔地盯着子莫看了好一阵。突然埋头便大口吃了起来,眼泪如同止不住了从眼睛里流出来滴在饭上。
“三哥,吃菜,”子莫看孝琬心结有些解开,便开心地往他碗里加了许多菜。孝琬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好好吃饭了,吃得急了些便连连咳嗽,咳得猛了,竟然开始肚子痛,额头冒出了很多冷汗。
子莫急得满头大汗,还好这鹿湘院御医能进来。一把脉,竟说是久未进食腹中五脏太过虚脱所致,只能先用些素食慢慢调养才行……子莫看着自己带来的大鱼大肉懊恼非常,待御医走了,陪着三哥坐在床头。
“不碍事的,你又哭什么?呵呵,堂堂兰陵王,也不怕人笑话。”孝琬脸色苍白,眼睛深凹,他在狱中一心求死的,连自己都不知道多久没有好好进食了,全凭着一股念头撑着。他死前是想见长恭一面的,哪怕是诀别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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