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副局长盯她看两眼,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倒是沈小姐似乎又哭了,“妈,你说说,是我不想把事情闹大,还是你们不想?是担心我,还是怕?”沈太太叹了口气,“这时候,你又问这个做什么?”沈副局长道:“你是独女。为人父母的不关心你,该关心什么?”
许小姐脸上挂着冷笑,将脸转到一旁。
外头突然响起一阵阵吵闹声,刚才还觉得似乎在医院外头,一阵响似一阵。病房外一阵剧烈敲门声,沈副局长眉头一皱,叫那人进来问:“外头是谁?”
那家仆跌跌撞撞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老爷,是叶少爷——”
沈副局长猛一惊:“你说谁?!他——他怎么会知道?”
真真一直在角落里没说话,一听得这一声,猛的一抬头;肿了半边的小脸上绑了纱布,能看到的另外半张脸上脸色煞白。
家仆道:“我们哪里知道?他不知怎么就寻了过来,全身脏兮兮的,也不知从哪里跑来,不要命似的往里闯,我们七八个人都拦不住!”
帘子里头爆发出一阵绝望的呜咽。
沈月英尖叫道:“薛真真?薛真真!你真想叫我死?你到底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病床猛的嘎吱作响,她似乎要从里头扑出来,被沈母猛的按住了,一阵叹息道:“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里头哭嚎却一声响作一声,沈小姐啜泣道:“妈妈!若是有一天你女儿死了,害死她的那个人就在外头!她姓薛——”
许小姐与楚望都转头将她看着。真真捂着脸绝望的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叫过他来。整个上海没几处有电,我去哪里叫他来?”她扯扯楚望的衣袖,小声哀求道:“他两点到港,原本说好我去接他;但是出了事我直奔了这里,没有联系他,也没叫人去接他。”
虽只得只言片语,料是谁都能窥探到两三分事情真相。
沈副局长倒还算镇定的啜了口茶,问道:“薛小姐,你口中说的‘他’,是谁?”
吵闹声近在门口。沈副局长放下茶杯的瞬间,大门敞开“砰——”的撞开,直直闯进个人来。1
那人紫棠皮肤,高高大大立在门口,满身是汗和抓伤;淋漓大汗将他衬衫与羊绒衫全部湿透,汗流过眼睛与伤口;浑身衣服都脏兮兮的,衣冠不整,一只鞋子也不知搞到哪里去了。
眼见他生生从楼下过五关斩六将的上来了,门打开时还有两三个来拦;他像只发狂的狮子一般甩开众人,几乎是以摔的姿势摔了进来。摔倒在地时他没有护着脑袋,也没护着身体任何一个部分,而是死死盯着裤兜里落出来的一只小小的盒子,也因此重重扑倒在沈副局长跟前。
叶文屿倒像不知道痛,倒地两三秒,一个激灵,趔趄的往前爬了两步,一手将那只小盒子捡了回来,又一咕噜爬了起来。
许小姐惊叫一声,纳罕道:“这哪里像是个少爷?”
沈副局长倒不在意他的失态,只问:“你怎么来了?”
他大口喘着气,汗淋淋的脸上像哭过似的,眼睛也有些糊住了:“我……”定了定神,视线从受了伤的真真脸上扫过,“我偶然从医院门口经过,听记者说有一位小姐受了伤。”
全身脏成那样,从港口一路寻过来,这六七个小时里也不知跑了多少地方跑了多少路,谁会相信是偶然找过来的?
沈副局长没有说话。
楚望微微闭了闭眼睛,说:“沈小姐在里头呢。”她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她看到叶文屿很明显的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
至此他再也不看真真,闭着眼睛的对沈副局长说:“我……我来晚了,对不起。”
沈副局长仍旧没有说话。
他长长吸了口气,对着帘子说:“沈小姐,我来晚了。”
哆哆嗦嗦打开一直死死攥在手心那只小盒子,转过头单膝跪了下去,又重复一次:“对不起,我来晚了。”
里头是一对蒂凡尼钻戒。
帘子那头静默了好一阵,过了会儿,沈太太掀开帘子来看,紧接着笑着说:“瑛瑛,你看谁来了?你看是谁,你快看他带了什么来见你。”
……
沈副局长一直有些肃杀的神情略微松了松,缓出一点满意的笑容,接着喝他的茶。
楚望连忙说道:“恭喜沈老爷沈太太,沈小姐,今天大喜日子,你们一家人好好说说话,我们外人就不打扰了。”
说罢楚望撞了撞许小姐,和许小姐一道将游魂似的真真拉出病房,关上了门,下了两层楼,就这么立在走廊拐角。
病房外头凉风阵阵往长廊上头钻。三个人静默无声的站在那里等风吹,直打着哆嗦。
真真红着眼眶发抖,见那两人都看着自己,竟笑了:“你们看我做什么。”又说,“你们别看我啊。你们别看我,你们这么看着我……我也不知道我该想些什么。”声音里头微微有点子哭腔,也像是冷的,“我哪知道我现在该想什么啊?”
见楚望仍旧望着她, “楚望……”又有些天真的笑了笑,问道:“我是不是错了?我那会儿是不是不该跑,不该想着自己保命?”
楚望一瞬不瞬盯着她:“你不跑?上海名媛跳楼大减价,一个还不够,你们两个一起给日本人买一赠一?”
真真眉头一下一下的皱着,一会儿像在忍着不哭,一会儿又像在忍着不笑。
楚望轻轻将她往怀里搂了搂,另一手将她眼睛捂住,小声说:“哭吧。”
几乎是在说出这两个字一瞬间,她手心里一烫,真真眼泪汹涌流了下来,开闸放水似的根本抑制不住。
许小姐似乎也有些动容,上前来要安慰她;楚望将真真带离她远了点,“知道哭就没什么事了。”又说一句,“既然没什么事,许小姐就请回吧。”
许小姐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下楼梯走了。
该想些什么呢?
娇养了一辈子的王子,为了迎娶你不畏前路、为你披荆斩棘,斩妖魔、手刃巨龙……等到了城堡底下,却做了别人的骑士。
也说不好谁更可怜一点。
也不知陪真真哭了好久,天也亮透。外头似乎来了好久的电,馄饨摊、油炸桧和豆腐脑并驾齐驱的吆喝着——昭示着天亮了,是时候该起床了。
好容易等真真哭够,拉着她的手一齐从后门出了医院。除了工部局的黑车等在那里,林梓桐不知怎么也来了。真真一见他,眼泪哗的又流了出来,毫不犹豫的一脚飞踢上去,嘴里骂道:“你们这些狗屁吃屎的王八军官——”
林梓桐双手摊开,作了个投降的姿势节节后退;等不能退了,只好活生生忍着一脚又一脚的高跟鞋飞踢;一面忍着痛,指指她,想问问楚望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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