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天里,真真有时也会与她一同撑伞去码头上走走。快要秋分了,大雁成群飞走,偶尔雨停时出个太阳,海边鸥鹭便趁机出来凑个热闹。已经第九天了,真真与她在码头上吃着这夏天尾巴上最后一次冰激凌,是爪哇人开的店,比天星码头上满嘴冰渣子的好吃。吃完冰激凌,散步回去的路上经过德国人的“幸运”花店,她想起窗台上瓷碟里的花儿快枯萎了,突然看见两碗白色芙蕖,忙从老板那里买了回去养进瓷碟里。
真真终于叹口气,“看来你是真喜欢他没错了。”
她“啊”了一声,自己也疑惑:“有么?”
真真点头,戳了戳她的额头:“铁树开花,千年一遇。还够不喜欢?”
她看着那两碗芙蕖,自己也笑了,“好像是真的。”
真真临走前一周,因她有太多行囊要收拾,某天便没有过来。车夫将她送到码头上,一下车,远远便见着一艘军舰已经入了港。她撑着伞飞快跑到码头上,因下着雨,黑色长裙下摆与白色长腿袜上全是泥浆。
她在码头上等了快二十分钟,直到舰上皇家海军、陆军军官与士兵们陆陆续续离开了,她仍旧没见到谢择益。
已经两周了,每一艘入港的军舰里都没有她想见到的人。她心里默默的用航行时间推算他可能所处的位置。两天至三天,大约就是在东南亚;三至五天,便是在印度洋周围;五天至十天,从印度洋至非洲;十天至十五天,便是非洲与红海。
再多一天,大约船真的已经回到英国,她等到的大约也真的是个缺胳膊少腿的谢择益。
缺就缺吧,大不了往后拿轮椅将他推着,她走多快他也只能走多快,省的他腿长走路太快,她有压力。
雨稍稍停了一阵,她转头去那家“Glueck”看花。花店就在正对港口的巷子里,不算得窄,却是极难走的大立方石块铺就的道路。一巷子的月桂,如今正是盛放季节,一阵雨后湿风扑面而来,便是一阵接一阵的香气。
进了花店,盛花的木水桶大多所剩无多。她看了一阵,用德语问老板,“傍晚好,请问还剩一点什么花?”
“还有一些月季,玫瑰也不多了……今天有军舰入港,要见老朋友的多。就几分钟以前还有一些百合,给一位先生买走了。说许久没见他太太,要买回去给她。”
她点点头,想到这两周被她养死的花便觉得怪可怜的。她跟谢择益一样的清水与骨瓷碟养花,从前他养的花总能活上好些天。
想起瓷碟里那两碗可怜的白芙蕖,她竟然有点庆幸谢择益今天没回来,否则给他回家看到那蔫儿蔫儿的花儿,指不定他心里怎么嘲笑自己。
掉头离开,准备明天再来时,她立在花店里,便见到外面一个高高的黑灰色影子,一手撑伞,一手捧着一捧百合花。
店里亮着电灯胆,他立在巷子暗处,看不大真切。她身后老板突然大笑了一句:“先生,再不回去,你太太该等你等着急啦。”
尔后,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用德语在说:“不急。刚发现我太太就在这里。”
听到那句“Meine Frau”,她心里咯噔一跳。
下一秒,突然提起裙摆,撒丫子朝他飞扑过去。
谢择益撑伞立在雨里远远看着她。
见她朝自己扑腾着跑过来,立刻扔掉雨伞,将淋得湿透的百合拿得离她远了些,用丢掉雨伞的空闲的那左手将她搂紧。
她死死的将谢择益抱着,脸紧贴着他胸口,却一言不发。
谢择益用手掌拢住她的头发,微微仰起头,叹口气,将她揉进怀里,声音低而沙哑的又喊了她一遍:“谢太太。”
她用脑袋在他身上蹭了蹭,声音很小很轻的喊了句,“谢先生。”
第121章 〇四五 光之五
雨伞早已不知给吹哪里去了, 谢择益外套已经给雨沾到湿透, 她除了头发尖儿上一点薄薄雨露,仍还完好无损, 也是奇迹。
葛公馆司机在雨里艰难将车开过来, 车灯扫到两人,将车窗摇下来隔着呼呼的风和雨冲两人大喊:“三小姐?三小姐是你么!下车时也不知你带没带雨伞, 这雨这样大, 唯恐你在雨里耽搁了。这位是……唷!可不是谢少么——”
司机撑了黑色大雨伞下来,替两人将车门打开,“有什么事先上车来说!”
谢择益点头, 挡着雨先将她让进后座,自己从另一侧上车。
司机问:“谢少回来, 这下可好了, 仍旧回福开森路去,还是先回去拜见谢爵士与葛太?”
她斩钉截铁:“福开森路。”
司机笑道:“好嘞!”
她本没其他意思,不过是想着他这么远回来, 手里连件行李也没有,光这一路上已经想象不到吃了多少苦;又淋了这场雨,回去给谢家人看到不定怎么心疼。便想着让他先好好洗个舒服澡,睡个好觉, 第二天一早换一身干净衣服再回家去。没想给司机这不轻不重一句戏谑搞得脸上突然烧起来,也不知是她会错了意还是司机会错了意。
“好歹长辈面前不要太失礼……”她说完这句,转头看了谢择益一眼。方才在黑暗里没觉得,而今车里亮着只昏黄的电灯胆, 她仍能将他看个真切。
他也在看着自己。看起来比之前沧桑些许,往常一定每日修剪干净的面颊上,有些许没来得及剃干净的胡茬在他原本清爽的面颊上蒙上薄薄一层阴影;脸色也不够好:有种潦倒的性感;看着她时眼睛却异常明亮,使得他整个人仿佛被这夏天最后一场大雨荡涤过一样,从身到心干净透彻。
往日健康的唇色,因长时间跋涉而干燥到略微皴裂发白。他看过来时仍笑着替她圆场:“嗯。都听我太太的。”
她脸本还有些发烫。一看见他望向自己时眉梢眼底都是温柔笑意,心里一酸,再也忍不住了。也顾不得不好意思,支起身子,莽莽撞撞贴着他的脸亲吻他的嘴唇。
他已许久得不到机会清洗打理自己。今天临下船,终于得到一只极简陋的胡刮馈赠,不止剃不干净,还几割破脸颊;而她那么干净,此刻他连伏在地上亲吻她足尖都不配。
“……脏。”
她根本不知道他用了多大意志力,才强忍住要吻她的冲动;没想她竟主动凑上来。除了临走那一日,他厚颜无耻向她索求那个告别吻外,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
他几近欣喜若狂。
她吻和人一样,一样的经验不足,不得章法,亲得他嘴唇生疼,心里发痒。
尽管哭笑不得,却终于没有将她推开。两手掌着她的腰与肩关节,以免得她重心不稳,在这一路颠簸里一头撞车顶;尔后便由着她对自己胡作非为。
车窗关的死死地,仍能听见点雨打玻璃的哗啦声。司机摇晃着脑袋驾驶汽车在雨里慢悠悠前行,耳根清净、摇头晃脑的哼着流行电影里慢悠悠的小调。
车停在福开森路公寓外时,雨也小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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