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四年的春节来的格外早,作为一个容纳了中西方文化的地方,圣诞、元旦、春节挤在一块儿,从圣诞节前一周起,香港人民就开始了一个相当长的假期,这却是林俞最忙的一个冬天。
薛真真得了空闲回家过节,林家两姐妹却只得到了来自父亲的书信一封,被留在了香港过年。来信上并未提及北平战事,仅让两位丫头多听姑妈的话,好好念书。在信尾提及了长兄梓桐在斯应的建议下,放弃了北京大学的入学资格,准备开春入学黄埔军校。
乔太太对林俞此举十分不解,而林楚望则大感斯应与父亲实乃明智。
林楚望在乔玛玲的指点下学会了织围巾后,便织了两条非常简单的大红色围巾,送到油麻地作为阮太太和索米尔先生的新年礼物。阮太太和索米尔先生收到礼物都非常开心,又花了两个下午的时间,耐心的指导林楚望如何将旧衣物改作成巴黎这一季最流行的春季中性风背心马甲,林楚望做了许多礼物给乔公馆中每一个人——作为新年礼物。乔太太一开心,携众人去相馆拍了张新春合影留念;米歇尔悄悄做了一只布娃娃送给林楚望;玛玲听说她给自己的婚纱做了不少贡献,将她抱着亲了又亲,还说如果婚礼前她没有长得更高,一定要让她给自己做花童(林楚望心中则无比希望能快快长高一些);薛真真从上海回来时,听说林楚望给她做了小马甲,便慷慨无比的将她带回来一盒草莓味甜甜圈送给了林楚望(众人中只有她收到了薛小姐的礼物,林楚望实在有些受宠若惊);就连允焉也破天荒的赠诗一首,林楚望谢过并拥抱了家姐,虽然到最后她也没搞懂那首诗是什么意思。
开春之后,油麻地的一件小事,使得索米尔先生对林楚望的欣赏之情溢于言表。
阮太太的新年礼物,是来自丈夫的一支CD珊瑚色口红。她开心的不得了,去哪里都揣在兜里,见谁都会拿出来炫耀一番——却不幸的在某次展示过程中摔折了。女人的口红不止为了涂在嘴上好看,更在于当众涂抹过程中的好看。一支折断的口红,不仅不好看,还不好涂。
阮太太悲怆的将口红尸体带到油麻地,索米尔先生则对此表示了沉痛的哀悼之情。林楚望看着那支断作两截的口红也觉得颇为可惜,询问了阮太太意见之后,她取了一只大铁勺、一只蜡烛和裁缝铺里盛金丝线的、拇指大小精致的铜盒子摆到阮太太和索米尔先生跟前。她将口红膏体放入铁勺中,在烛火上融化了,再盛入铜盒中冷却,自此变成了一盒涂起来更妩媚好看的胭脂。
阮太太看着那盒胭脂,无比疑惑的问道:“先是化作一滩水,再凝成这般形状,还能和原来一样吗?”
“没什么区别,”楚望耐心解释道:“口红里面主要是着色剂、橄榄油、棕榈蜡、蜜蜡和羊毛脂,除了些许香精外,并没有挥发成分,也不会变性。”
不论林楚望怎么解释,阮太太就是不敢再用那盒胭脂。索米尔先生则看楚望急的手脚并用,嘴里噼里啪啦一堆发音不标准的法文学术词汇,笑着不发一言。结果第二天,他就让帮工送来一套不知上哪儿搞的瓶瓶罐罐,在裁缝铺后辟出一方小天地来作为化学实验台。
楚望盯那堆酒精灯蒸馏瓶眼睛放光。在索米尔先生的默许下,她当场给阮太太上了一堂化学实验课。
她先水浴加热蓖麻油、橄榄油,热溶蜜蜡和少量蜂蜡加入其中,再混合一点点正红染料和些微曙红,放入索米尔先生实现准备好的口红容器中,成型后递给索米尔先生和阮太太看,心中默念CD999,嘴上却解释道:“正红色口红。”
随后色素换做干胭脂虫,心里想着CPB12,口红成型后再次递给阮太太:“复古砖红色。”
在两人讶异的目光中,她“哦”了一声,才想起哪里有什么复古?现在就是古啊。
想起YSL12时,她又灵机一动,热熔80%左右的油类和少量脂、蜡类,少量细云母粉和珊瑚色。这次是一小支液状物,递给阮太太时,她笑着说:“它叫唇釉,比口红滋润,还闪亮。”
索米尔先生将三支楚望自制的口红依次给阮太太试色时,林楚望再次将阮太太那盒胭脂融了,注入索米尔先生的口红模具中,冷却后固定在CD原本的铁制口红托上。
递给阮太太时,林楚望笑着说:“您看,是不是还是原来那支?”
阮太太手里拿着一堆口红,开心的嘴都合不拢。那天之后,索米尔先生和林楚望总是忙里偷闲的去试验各种类型的口红,后来又加入了一些更精致的金属模具与各色香精家族。爱美的阮太太莫名的成了这二人的小白鼠,却开心得咯咯直乐。
——
春节后十来日,乔玛玲的婚期近在眼前。香港经历短暂的冷锋过境,渐渐迎来风和日丽的春日,林楚望做的时髦小马甲也能派上用场了。
最近的东征与孙大元帅逝世,林俞依旧忙得抽不开身,一众亲朋也纷纷表示理解。上海薛家来了许多十分热闹的亲戚,而近在广州的林梓桐便作为乔家娘家男丁的代表,来出席了这次婚礼。
婚礼前夜有一场聚会,大约是依据传统,新娘家人要请新郎家众人吃饭。黄家家谱兴旺,除了黄兴在越南经商外,大多数亲戚都在香港和广州,所以这一次参加婚礼新郎家人竟有八十余人。
而乔玛玲这边,除了人丁寥寥的绍兴林和三十位上海薛、乔家人,还有个不得不做做样子舶来的谢干爹家的亲戚。这个仅仅不让新娘及新娘家中十五岁以上的女眷参加的聚会,与会人员高达百余人——这么多人,乔公馆的小小花园可是装不下的。这时不知哪位不懂事的亲戚突然说起:“那位新娘家的小姨妈——不是号称据说有这全香港最大的花园吗?”
加之谢家本身与葛太太关系颇为交好,于是聚会地点就这么莫名的拍板定了下来。几个小丫头生平也第一次获得了参与家族花园婚礼派对与参观那位小姑妈花园的机会。
虽说香港风尚已较为开放,但毕竟诸多亲戚是广州、上海来的,所以派对当天,一众女眷还是只能待在葛太太偌大洋房里吃甜点、喝茶聊天。
三个小丫头下午睡过觉,才在各自丫鬟的带领下穿过伯爵路,花了十五分钟才走到葛公馆门口。刚进雕了北欧神话人物的大理石门柱,一个少女便笑晏晏的问道:“是薛家与林家的三位小姐吧?放心,我来带过去见各位太太就好。”
那少女着一件明黄色丝质旗袍,姣好的身形包裹在旗袍下;细长匀称的小腿下耷着一只厚底木屐,脚踝上系着红绳结着铃铛,走起路来发出悦耳的叮当声,好似少女的娇笑——当然,这位少女长得也相当好看。
允焉刚想问这是谁家的小姐,不仅落落大方,举止也甚是得体,不输于玛玲姐;薛真真立马一个眼刀喝止了她。
少女将三人带上实木楼梯上到二楼——那里一间宽大的厅堂,正对着一扇十余米宽、正好将整个花园一览无遗的落地窗户。厅堂中三三两两的女眷在低声交谈笑闹,好不热闹。再穿过一扇门,便是一间小一些的厅堂。其中的陈设更有一番精妙之处,但却只孤零零的坐着一个已算不上芳龄、背影却颇惹人遐想的女子。着一件黑丝绒的旗袍礼服;这肃杀黑色非得白到独树一帜的才穿的住;那女子背对着她们,纤长的小臂从一色的黑中倾泻出来,以很小的幅度轻轻晃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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