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这个人把她当作研究对象,进行多次现场调查,并统计数据进行了缜密分析,就差写成一篇论文了。
楚望无奈的挠挠脑袋。
“徐教授的假设做的不错,但是支持假设的论据不够充分啊。”
说完这句话,她就后悔了。
眼见徐少谦脸上笑意越来越浓:“只给你两周时间,来翻译我那篇质疑假设的论文,确实辛苦你了。”
此人真是老奸巨猾,处处都是圈套陷阱。林楚望叹了口气,只觉得头皮发麻:“随你怎么想吧。”
“我怎么想不重要,重点是你怎么想。”
“我想什么?”
“我记得你说过:没什么很好的打算,走一步是一步。”
“呃,徐教授记性不赖。”
“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也说过:如果有什么难处,我竭尽全力帮助。”
“唔,我记性向来不大好的。”
“没事,我帮你复习一下。我应该还说过,林小姐本可以有更远大前程,因为某些难处囿于此地,是不是未免有些可惜?”
“大约是说过的。”
“对于不论是未出阁所以不肯见人的林小姐,还是有尊严的十二岁小孩Linzy,我说过的话始终有效。所以请问,林致女士给我的答复是什么?”
“林致女士表示没有什么答复,只是单纯想赚点零花钱。”
徐少谦笑道:“年初罢工差不多已经结束,出版社也聘到几个正式审稿人。”
林楚望面无表情的哦了一声,内心则无比沮丧:饭碗丢了。
“这份工作,我却觉得,他们未必做的比你好。”
“嗯,我能理解。”毕竟有文凭嘛!
“你很聪明,非常聪明……如果没有别的原因,也许是个天才。”
“即使天才那也是可以缺钱的。”
见她一脸沮丧颓败,徐来笑了。沉默片刻,他说,“往后出版社如果不是太忙,不会有很多论文再寄给你了。”
“不会有很多,意思是,无限趋于零?”
“唔,出版社一年也许会有一两月忙一些,小于等于二吧。”
“好的我知道了。”楚望的脑袋垂得更低了。
“如果很缺钱,我倒是有一些比较私人的工作也许可以邀请你,薪酬并不比审稿人低。”
“什么样的事?”
“英文与拉丁文家庭教师。”
“是要去你家中吗?”
“是的。”
楚望稍稍想了想,便笑着摇摇头,“这不行。”
徐少谦大约知道这件事不妥在哪里,便是一笑,解释道:“是我太太委托的。她想过继我一位侄子,前不久带他从广东老家过来,过些年想要上皇仁书院。本是想让我在学校找找精通这两种语言的助教,或是教师。现在看来,大约你是最适合不过了。”
楚望盯着他眼镜片沉思了。
人们常说但凡戴眼镜,增添斯文之外还会使人觉得此人格外衣冠禽兽。至于缘由是什么,她曾经思考过很久:戴着镜片的人将一切都看得分外清晰,而镜片反光却使镜片之外的人搞不清镜片之后的眼睛到底想些什么——这其实间接形成了信息不对等,是一种控制与被控制的关系。
她不了解这个时代,也不了解这个徐教授。这个时代他了如指掌,她的信息也被这人摸得一清二楚。楚望觉得非常不安全:你说是你妻子便是你妻子,口说无凭,谁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徐少谦见她迟疑,却依旧笑着说:“这份招聘启事晚点我会以我太太的名义登报。会事先征求你的意见,全是出于我十分欣赏头脑聪明的人,甚至想提前收你做我的学生。毕竟,如今你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得一张物理系的文凭,整个香港除了我之外,恐怕没有别的人有资格与能力提前给你这个特权。”
他说完便将那一沓成绩单收好,归档。见她还在迟疑,便说道:“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关于你的所有事,我都会替你保密,绝不细究,也不会告知第二个人。另外,整个香港,也不是非只得你一人能作家庭教师,你若是不肯,另聘他人便是。还有,收你作学生这件事,我也只是作个提议。”
楚望抬头看了他一眼。
徐来快步走到图书馆门口,拉开厚重的门,冲威尔逊神父笑说了几句话。随后他回头来说道:“如果你回心转意,可以打这个电话,随时欢迎。”
他快速念了一串电话号码。
见楚望并没有拿笔记录,倒也不太惊讶,只面上带着些许微笑的说:“还有急事,大约今天不能顺路送你回去了,请好好休息。”
他又偏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我想林小姐应该不会拒绝我的提议,因为她是个聪明人。”
说完这句话,他同威尔逊神父道了再见,便快步离去,留下一脸懵比、小小身影无比落寞的坐在宽桌旁发呆的楚望。直到身材高大的威尔逊神父将门缝里的光尽数挡住,并无比委婉的咳嗽了两声,她这才无比抱歉的拍拍屁股起身走人。
——
徐少谦的提议确实十分诱人。至于为何自己会迟疑,大约也是对这个时代无知的恐惧。
一则不了徐少谦人品如何,就贸然去别人家中,即使真的如他所说:是徐太太提出的招聘。但是真正有什么情况,徐太太一个封建时代的女性,也没法帮她什么吧?
二则,对于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去别人家中作家教,会对名声有多少影响?
在这些都不清楚的前提下,她最大的难题就是:没有一个可以与之倾诉,并得到其建议的长辈或是朋友。若是能得一位值得尊敬,悉知这个时代,并了解她处境的前辈友人提点一二,她也不至于这么犹豫不定,进退两难了。
那二十块钱,如遣散兼同情费一般,非常爽快的打到了索米尔先生的账户上。她望着自己六十五块钱的积蓄发起了愁:也许别人徐教授,只是一位同情并赏识她的伯乐而已,自己却因胆怯怀疑起别人的好意来?
不过很快她就没有时间考虑自己这点小事。五卅事件余波未平,北平的三一八惨案事件再度震惊全国。大姑妈在十九日早餐桌上拿着报纸为死难者们啧啧惋惜,并庆幸斯应与林俞极为审时度势,将工作重心转到上海,巧妙的避过了这次风波。
这使得楚望想起了中学课本上那本《纪念刘和珍君》。国民教育并没有使得她理解“惨淡的人生,淋漓的鲜血”到底指什么,提起“三一八”时,却总让人觉得是在借古讽今。
这次镇压更为明目张胆,这场起义死难者更为众。她不由得想:到底被扼杀了声音的兄弟阋墙更值得被外族悲悯一些,还是势力绝对悬殊的外御其辱的时代更为黑暗一些?
不论如何,在这个女性权益与地位得不到足够保护,信息却事先发达起来的时代,人言比后世更为可畏。在这个主权丧失、领土割据、军阀混战,法制本就不够完善(中国领土里的白人只受自己国家法制治理,而殖民地的国人却享受不到外国法制一丁点好处)的时代里,她可不敢指望英国人“先进”的法制能对自己有多大庇佑,所以万事还是小心些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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