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本想要拆了那些高炉之类的“宝器”运至京中,却又怕再无人会装这些器物,平白废了,只得命平陆县好生看守,另寻能工巧匠来恢复这些能日产千斤铁水的好物事。狄丘一众干吏工匠和技师们,据平陆县禀报,说是在厉弦失踪后,便都散去,不知所踪了。
待得突厥蛮子再入陈国边疆,天下大乱,大燕陈兵边塞再也顾不上这西北小小一隅之时,那座古怪的高炉不知何时又开始冒出黑烟,西北的官员自此再也没人能回京。就连皇庄上种着的狄丘“宝种”,到得第二年,竟然减产大半,谷粒干瘪,哪里还像是什么祥瑞,简直便是“恶兆”!
皇帝怒而欲遣兵,却又被突厥压近边塞,夜不能寐,哪里还顾得上西北的事情。
只得派了一批又一批的密探入西北,只是尚未探个究竟,却听得一个名号越来越响——西北王。
听说此人是羌胡的神使,住在格和勒草原为穆都斯神所建的赤禾堡中,据说神使法力无边,手下有羌蛮信众无数,更有黑甲雄兵万众。
有人说他是羌蛮子,却也有人说,神使是个汉人,还是个早已不知所踪的燕人——曾经的厉大公子、大燕西戊校尉,厉弦。
听闻此讯,皇帝大怒,着人索隐居乡里的厉昭入京,谁知其人与家眷早已不知所踪。再查北配边塞的厉弢,却是在发配的途中便已落水失踪。
厉弦在大燕腹地根脚竟是在这两年间,不知不觉地拔了个干干净净。
西北之地若是在其兴起之时遣大军征伐,或许能灭祸端于萌芽,如今却是半点法子也无,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这非治之地、大燕身上的毒瘤,野蛮生长,再无可遏。
许是传说中的西北王出身大燕的关系,他并未揭竿而起,或是祸乱一方,甚至连商贾也不禁,只是在西北划地而治,默默地吞噬着大燕的子民和官吏,神秘无比。
这等不按套路的行事,让大燕朝廷上下头痛无比,却也一时心安,绥靖以待,顶着突厥蛮胡的凶残攻势,只作看不到西北一角。
章秉不但是国子监祭酒,也曾是帝师,更是厉弦在太学时的师长,走这一趟西北,固然是皇帝之命,更是他心中所愿。
西北之地,能活人。
他要看一看,这能活人的西北,这吞了数十万人不见一点水花的西北,究竟是“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还是“桀纣率天下以暴,而民从之。”
第147章 我王
章秉雇的这车, 是辆双轮马车, 套车的也是匹有年齿的老马, 虽是晃晃悠悠的有些慢,行在官道之上倒还平稳。
地近平陆,章秉让春秋打起车帘子,眯着老眼望向窗外的风光。
西北地旷人稀,原野广袤, 往往几十里路都看不到几间屋几棵树,目之所及, 土地干涸龟裂, 野草枯黄, 一派凋零景象……咦?
章秉正自悲叹民生艰苦,天时不利,却见几辆大车与他们相对行来。
那车是四轮的大车, 两匹健马拉着, 十几个壮汉坐在半敞开的车后厢中谈笑风生,人人手边皆有一件农具,不是锄头, 便是铲子、耙子,更有些说都说不上来的古怪器械。尤其令人咋舌的是, 这件件器具皆是精铁的刃口, 寒光烁烁,怕是连兵卒的武器都做得。
“北货!”春秋也看到了那两辆大车上的人和东西,惊呼起来。
“北货”是这两年悄悄在京城行俏起来的精贵物件, 尤以精铁器、彩琉璃与玉骨瓷等精细物件闻名于世。京中长街尾有一家南货铺子,升平元年之时,在那几十年的老铺旁边又新开了一家“北货铺子”,据说这后头站的是萧家人,萧皇后的“萧”。
因此即便这北货的来源甚是可疑,“北”中稍偏了点西,却也无人敢上门去打个秋风,问个究竟。形形色色的精贵北货便如此在京城,在大燕繁华的城池里慢慢流行开来。北货虽是比一般的同类物事贵了几分,却是真好用,尤其是那些铁器,往往以精铁为体,钢口为刃,端得是好手艺,更难得的是同一款物件,拿出来不差分毫,件件相同。
军器监曾征买了这铁器欲改为兵刃,哪知那铁刃口极难炼化,即便好容易炼化了,再凝结锻打之后,却又远不如原来的品质,更不要说有那雪亮的钢口了。除非是让大燕兵将改练锄头阵、镰刀式,否则这玩意绝无办法改成制式兵器。
也有不信邪的将士,极是喜爱这堪比宝刀的农具,索性将那收割用的镰刀,换去短柄,改装长木柄,制成了没枪尖只有镰的钩镰枪!也算得上是大燕军中一大奇景了。
可惜即便是这等精铁农具,北货中也是极少,更多的则是贵人老爷们喜爱的玉白骨瓷、色如彩虹的琉璃,还有乡绅种地所用的“金坷垃”肥料、白叠布等等。皇帝虽是不喜北货,却也禁不过来,便睁只眼闭只眼,任由北货“流毒”京都。待到西北气候已成,皇帝想禁北货之时,贵人皆用惯了精美又好用的北货,哪里又能禁得了?
如今来到西北地头,亲眼见到连种地的农人都人手一件北货,哪里还会不知这“北货”的确实来源?
“果然都是西北货,西北产的。”春秋压低了声音,悄悄对自家老爷说。
“嗯。”章秉捋着花白胡须缓缓点头,他的老眼倒是未曾在那些铁器农具上多作停留,而是留神看那些壮汉的神色气度。
这些汉子多是二三十岁的壮年,手脚粗大有茧,脸有风霜,显是做惯了活的农人或是工匠。但这些人却不像是大燕境内那些半饥半饱的憔悴农人,而是个个肌肤光洁,脸色红润,说起话来也声音洪亮,显是能吃饱饭,甚至是日常有肉食的。
这些人穿着干净的短衫,衣衫上甚至没几个补丁,人人都有鞋子,便是江南富庶之地,百姓们怕也没有这般“阔绰”。
章秉眯着眼睛,定睛看了看,那些农人的衣料很是有些古怪,并非穷人们常穿的粗麻布衣,而是……白叠布!
咝——
他倒吸一口凉气,要知道白叠布在北货里也有,又被称之为“棉布”,一尺二两银,是贵人们才买得起的奢侈之物,就连他这品阶不低的官员,光靠俸禄想扯上一身也是为难。
在西北,竟是连农人都人人得穿?!
仔细看看,这些农人的棉布衣比之北货里的精布确实要粗糙些,即便如此,人人能有棉衣穿,那也是令人咋舌的奇事了。
“停车!”
章秉走下马车,站在路边,在那大车交错而过时,高声问道:“借问几位小哥,你们这是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啊?”
“老丈有理了。您且站边上些,当心车大,捎着您。”那赶车的“吁”一声,拉了拉缰,也大声笑答:“我等是平陆大力沟渠队的,就是来这里挖渠的。您老可是刚来我西北?许是没见过我等挖渠的泥猴?哈哈哈!”
“呸!你老山炮才是泥猴呢!”坐在车夫身后的一个高大汉子,很是不满他的言语,突地拖着长声大喊道:“我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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