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文听着大屋又吵吵起来了,端着个大二碗正吃着饭,掀开门帘刚露头,还没等说一句话呢,就被夏大伯吓一跳。
“滚犊子!哪都有你!”
夏文放下门帘,端着饭碗回了自己屋。
夏大伯看着郑三彩一声不吭,直往炕里缩缩,寻思这些年发生的事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走到炕边坐下,盒装烟抽不起了,也拿起个烟袋锅子塞烟叶子,动作、表qíng和夏老头如出一辙。
“你个臭老娘们,我也不怕磕碜了。左邻右舍的该知道都知道了,我这个书记也变普通人了,不用端着架子装了!
你再有一次伸手开口去我弟弟家要东西,就给我滚犊子!回你娘家,去你弟弟和你妹夫家过吧。不是能给你出头吗?你真当我是泥捏的啊!啊?离开你还不拉磨啦?”
郑三彩忽然抬头:“咋的?你还要跟我不过啦?”
夏大伯没想到郑三彩还敢和他犟犟:“我是休了你!我说到做到!我以前不稀得和你一般见识!你也挺大岁数了。给你留着那张老脸。
我娘老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冲着仨孩子的面儿,不和你一样的。
可你呢?饿我弟弟家孩子,我娘住院因为俩钱儿跟我撕吧,钱是你挣的啊?
仨孩子,俩闺女问都不问,要不是文儿出事儿。我都不知道玲子过得是啥日子!
大闺女呢。你个当妈的不出头,还没我娘顶事儿呢,让人家一熊熊好几年。
把文儿惯得没个样儿。接二连三地搞那事儿!就你们老郑家风水不好迷了我儿子眼!
我算看好了。哪是孩子本xing不如爱国家那几个?是你这个当娘的差劲!郑三彩,你不信就试试,看我能不能休了你!”
夏大伯说完,一把拽起棉帽子。拿着烟袋锅子出了屋。
他得透口气,压抑得太久了。不像个老爷们样儿也已经太久了。
没啥来不及的!爹娘还活着,弟弟妹妹还和他走动着,儿子也没进去,大不了从头再来。别人能行。他也成。不就是挣工分当普通村民吗?不怕,他有的是力气!
拐个弯儿,夏大伯重新开门进屋。郑三彩被吓一跳,以为返回打她呢。前几天她都做噩梦。
却不想夏大伯在水缸后面找到藏起来的好酒,往胳肢窝一夹,他要去找他爹和弟弟喝酒。
郑三彩傻眼了。这么多年下来,夏大伯都没和她说过这么多话,她只要一问啥,他就说自己啥啥不懂少打听。
慢慢地,郑三彩的哭声从夏大伯家流散开来,她就闹不明白了,她都是为了这个家啊!几十年了,被丈夫说成了“啥也不是了”。
……
正月二十九这天,叶家大院来了一位提前归来的人物,叶志昕叶小姑风尘仆仆地进了院儿。
叶爷爷坐在沙发上看到进门的是闺女,怔愣住了。
还是夏天问道:“姑,你咋这时候来了?”
叶志昕把皮包往地上一方,满脸笑容,伸手就摸夏天的肚子:“真好!有福气啊,小夏天。”
当姑姑的,那份马上就能见到下一辈儿人的欣喜是怎么藏都藏不住。叶志昕又对许晴点点头:“呦,我那弟弟长心了啊!”
宋外公看着直点头,替叶爷爷问出了心里话:“志昕啊,怎么个意思?在这过年?”
“叔!您老身体挺好的吧?是,回来陪大家伙过年。我这大半辈子啊,从出嫁那天开始,是张家媳妇,是个当妈的,然后又成了婆婆。一晃二十多年,今年过年啊,我甩手掌柜的,回娘家当女儿!”
叶姑姑弯腰拖鞋,慡朗的谈话方式,道出了心底话。
叶爷爷咳嗽了一声,慈爱中还带着威严:“你怎么回来的?”
叶姑姑扶住夏天,不让夏天弯腰帮着拿包,还拍着夏天的手嘱咐道:“你现在真得加小心。月份大了。”
说完夏天才回答叶爷爷,很平常,很霸道地挑眉看她父亲:
“爸,家和的司机送我呀!我都多大岁数了,难道还挤火车?这点儿光都借不上,我白当书记媳妇了!您老可别一见面就教育我,这不算啥大事儿!”
“你呀你!”叶老爷子用手指点着女儿所站的方向,想板着的脸,可终究抵不住见到闺女的欣喜。
几十年了,儿子女儿都来陪他过年了。自己和老妻养育的孩子们,终于在几十年后,凑齐了。
夏天趁着大家伙都在热络聊天时,慢慢地扶着楼梯上了楼。许晴虽然说着话,可也注意到了夏天的异样。
夏天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眼窝子浅了,泪腺发达了,泪湿眼底了。
她回了卧室就坐在chuáng边儿掉上了眼泪。越是快过年,夏天越心娇得厉害。
姑姑说得真好……
女儿从嫁人那天开始,有很多身份。
是儿媳妇,是妻子,是母亲,可是以女儿的身份再回家陪父母过年,这么普普通通的事,姑姑却用了几十年才做到。
许晴没有敲门就慢慢推开了卧室门,她静悄悄探进了头瞅了瞅,夏天哭得投入都没有发现。还是许晴的啜泣声打扰了她……
“小婶?”
许晴捂着脸哭着,显得她更是娇滴滴,哪是个七岁女娃的母亲呀,小女儿样儿十足。
“夏天,我也想我爸妈了,咱俩一起哭哭,心里痛快。”
夏天却泪中带笑乐了:“小婶,我这是要生了,要不然啊,我今年就回家。我不怕那世俗看法。你就更不必要了?和我小叔打个招呼,坐火车说走就走嘛!”
第五零七章 全家福(二更)
一九七七年二月十七日,辞旧岁,迎新年,酸甜苦辣的滋味留给一九七六年。今天这一天,展新颜。
夏天掰着手指头数着数,她也没几天就要生了。
她现在别说下楼张罗年夜饭了,家里人恨不得她轻易不要怎么出屋了。
因为夏天从昨天晚上开始,肚子就不太舒服,只是忍了忍又好了,可全家老少真不敢大意了。
下午三点半,宋雅萍忙得满头大汗,叶姑姑、叶二婶、许晴,外加王荷花,几个女人屋里屋外的端饭端菜。
女人们叽叽喳喳在忙碌中还能说着家常。
男人们分为两派,宋外公倒和年轻的叶小叔打起了扑克牌,叶二叔陪他年逾古稀的老爹下着象棋。
偶尔叶二叔会很尴尬地小声说一句:“爸,这盘不算。您老指定没尽力,我胜之不武。”
叶伯盈拿着王荷花给夏天做的糖葫芦,满屋子乱窜。小嘴巴巴的,说话声特别脆生,冲着楼上的夏天喊:
“大嫂!下楼吃串串红!和红灯笼一样呢,特好看!我吃着,你看着,下楼嘛!你自己在楼上,一个人多难过。”
夏天半躺在椅子上,无奈地翻白眼。
这熊孩子不知道咋回事儿,一边儿说着她丑,经常嫌弃地看着她,一边儿又喜欢和她玩,祸祸她头发,要给她编麻花辫儿,要给她剪手指盖儿。
可哪一样夏天都想避开,七岁孩子没有深浅,很爱往她身上扑。
估计这个家里全是岁数大的,她妈妈还什么都听她的,只有自己能不依着她、还陪她玩。
叶志清这个叶家大院的主人。今年和一号领导主动请示,说的很动容,请示得很实在。
他说峥嵘岁月几十年,他远嫁的妹妹扔下了婆家的一堆事儿回了娘家只为过年,他最小的弟弟从南方坐着火车带着全家归来。
母亲离世前,他总是缺席,从穿上这身军装伊始。缺席了几十年。怀揣理想年年闯dàng,追求志向荣光,一年又一年。
然而这次难得。他想这一次、在还双鬓没全是白发时,在父亲还健在时,认真对待过年,特此请假陪老父亲和老岳父。当一次好儿子、好姑爷的角色,吃一次团圆的年夜饭。
……
叶志清一派温和的外表。脚步也略比往常轻快,司机给开门下车后,远远地看见大院里左邻右舍和好友时,就冲人家挥了挥手。道一声“过年好”。
在下午四点要准时开席时,叶志清拿着公文包,推开了家门。
“大哥?真回来啦?我以为你得军民大联欢呢!至少舍不得那些手下!和战士们吃食堂呢!”
叶姑姑喜上眉梢。她虽然用命令的口气提前通知叶志清了,用“你看着办吧”的口气威胁。可心里明白,位置越高,无奈越多。却不想今年叶志清真的做到了。
宋雅萍也挑了挑眉头。
女人,平时不要求,可这些年自己过年,丈夫不在家,那不是习惯,那是咬紧牙关忍着不捣乱。
宋雅萍这一刻也高兴到心里五味杂陈,声音里都透着感叹:
“老叶啊,咱待会儿得拍张照片。去年就我和夏天。今年,呵呵,真不错。小赵走了没?我给他送糖块儿。大年三十的,让他甜吧甜吧嘴儿。”
宋雅萍赶紧进了客厅,对着茶盘一抓一大把。
叶姑姑取笑这对儿老夫老妻道:“大哥,看我大嫂高兴的。那喜形于色劲儿,真是少见哈!”
夏天现在是重点保护对象,王荷花特意上楼叫醒在嘈杂的声音里还能打盹的孕妇。
叶爷爷和宋外公来回谦让主位的地方,后来还是宋外公笑谈“主宾”的地儿更得劲儿,大家才算落座。
叶爷爷举杯,对着叶家众位,qíng绪很饱满,语气很感叹:
“人啊,一辈子会经历很多,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总教育你们要有志向,人有理想就不怕。如今我要换个说法,有家才会什么都不怕,你们才能勇于攀登高峰。唉!不说了,亲家也说几句,一九七七年要有个好的开篇。”
叶爷爷本来想了很多,想说很多,可终归还是在团圆的这一天,伤感了。他想说“当父亲的也谢谢你们。”
宋外公笑了,拍了拍叶爷爷的肩膀,接话道:
“添新岁,时光不会再倒回了。每走过一天,都要生活得更有意义。
我和你们父亲这个年龄了,名与利已经看得很轻,只希望你们平平安安,身体健康。
要重视这个,要对生命做出承诺,那才是对身边人最好的关爱,要当身边人能依靠住的肩膀。我们也会保重身体。”
叶姑姑想控制住自己,可在看到她父亲有qíng绪起伏时,她眼圈儿就跟着红了。越是这种时候,越想她母亲。
还是叶志清站起身举杯,客厅的气氛才一时到达顶点:
“来,愿一九七七年岁岁平安共同举杯;祝福我们叶家马上就要添丁进口、人丁兴旺;为祖国在新的一年国泰民安gān杯!”
夏天一手端着白开水,一手扶着笨拙的腰肢,一口gān,那畅快无比的做派,比喝白酒打算今儿个要喝到最投入状态的叶小叔都洒脱。
夏天心里是有很多台词的:
“愿我的孩子们都健健康康地出生,愿叶伯煊新的一年顺顺利利,愿我爹娘身体棒棒哒,愿我考大学金榜题名……拜托啊,老天爷,我虽然很贪心,可是我很傻很天真,相信你能做到的。”
如果老天爷能发声,他一定会对夏天说:“小小年纪臭迷信,你的命运由自己主宰。”
夏天由于身子沉,也爱嗜睡,是不能参与守岁吃半夜那顿饺子的,她打算趁着这个机会,把要许愿的都说一个遍,以图一九七七年顺心顺遂。
……
夏天吃完饭就回了房间,她躺在chuáng上,脸上带着笑,小声嘟嘟囔囔地重复着她奶奶曾经过年时唱过的歌词,那时还是一九七四年:
“窗户纸糊在外,大姑娘叼烟袋,大缸小缸渍酸菜,土坯房子篱笆寨,下晚睡觉头朝外。”
睡醒了,要接叶团长电话的,要打电话给领导拜年的。
夏天睡着了,梦里再次梦见进了葡萄园,那一串串带着露珠的葡萄,她蹲在那吃啊,吃的前大襟全是紫色,真甜啊……
第五零八章 我也表个态(一更)
张巧斜了小毛一眼,声音不算柔和,有些硬邦邦的小声问道:
“你在这混两年了吧?什么时候结婚啊?自己得有个打算,男人靠不住。”
小毛夹菜的手一顿。
真是过年了哈?太阳打西边儿冒出来了,怎么想起关心她了?同是女人,觉得女人不易?不管咋样,人家是好意。
“大嫂,夏秋还没念完大学呢!”
在张巧心中,小毛是风风火火的,也是能仗义执言的。女人活到小毛那份上,她不知道为何,还真有点儿羡慕。不用考虑娘家,不像她浮浮沉沉的。
前不久村儿里俩老娘们吃饱没事儿gān,讲究她张巧,她当时和大姑姐夏凤,一起站在拐弯儿处的房头都听半天儿了,听着她们越说越不像话,就在她受不了要冲上前gān一架时,没想到小毛背着柴火出现了。
小毛拿着树枝对着那俩老娘们比比划划道:
“背后说人,也不怕烂了舌头?小人行为,就这点,你们比照我张巧嫂子差远了!咋地?不服啊?不服我敲锣打鼓叫大家伙出来评评理,你们有能耐就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看看你们家老爷们揍不揍你们!”
全村男女老少,现在谁不知道小毛拿着菜刀,把混不吝的老王都给打出了门。
大家伙背后都说小毛“虎了吧唧”,这俩女的一看这么个“女土匪”横冲出世,吓一跳,马上散了局儿。
当时张巧侧过头看了看夏凤。这位蔫吧的,她要上前去理论都被大姑姐能死死拽住。还是小毛对她心思,靠谱!
此时张巧看见小毛露出羞臊的表qíng。脸蛋儿粉扑扑的,她叹了口气,曾几何时,她还没嫁给夏文之前也这个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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