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长得讨喜,说起话来软软糯糯的, 偏又条理清晰,不疾不徐, 即便不去刻意讨好, 也很难叫人不喜欢,何况他还是叶家的孩子, 便是不喜欢,也得装出几分喜欢的模样来。
其实穆皇后最厌烦的就是小孩,宫里头共有六位皇子,其中只有一位是她生的,其他的都是她丈夫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偏还都唤她做母后,换成哪个女人不膈应?
她再膈应,表面上还得做出一副慈爱的模样, 身为皇后,就是要母仪天下, 谦和大度。
皇子们娶妃纳妾她要操心,若是哪位皇子有个头疼脑热,她更要及时赶到, 赐些补品药材是本分,若是出了事,她还要担上失察之责,说不得还要被参一本,说她这皇后德行有亏,残害龙嗣。
穆娴雅十六岁嫁给庆宗帝,从潜邸到后宫,从太子妃到一国之母,外人看着风光,其实没一天过得舒心。
可叶家这孩子不同,他不是她的某一位庶子,不会一边奉承她一边在背后咒骂她,更不会成为后妃用来对付她的筹码,他有一双澄澈的眼眸,干净得容不下一丝污秽,跟这样的孩子说话,会叫人很放松,很舒适。
她问:“你说你堂兄送了你一只小鹦鹉?”
小孩端坐在矮脚杌子上,一本正经地道:“小吉利的羽毛是蓝色和绿色的,在太阳底下会发光,很好看,就是有些笨,只会说大吉大利,旁的话怎么教也学不会。”
顾琛喝下一口汤,搭话道:“那阿锦再放小老虎吓它一吓,说不得它就会了。”
叶重锦气恼地瞪他:“若是给吓傻了怎么办。”
顾琛讪讪一笑,低下头继续喝汤。
穆皇后拉着叶重锦软绵的小手,道:“鹦鹉就是这样的,你硬是要教,它反而学不会,偶然说的几句话,它听到了,说不定就记住了,不必着急的。”
这话叶重锦倒是第一次听说,暗暗记在心里。
穆皇后又道:“你母亲该是很温柔的女子,否则不会教养出你这样的好孩子。”孩童如一张白纸,从言行就可以瞧出家中的教养如何。
小孩认真想了想,道:“母亲平时是很温柔的,但有时也会发火,阿锦不喝药,她就会很生气。”
这稚童的言论惹得穆皇后发笑,笑够了,才语重心长道:“那未尝不是另一种温柔,等你长大就明白了。不过长大也未必是好事,依本宫看,叶家人就该盖一间金屋子,把你这宝贝藏起来,免得沾染世俗尘埃。”
顾琛在一旁听着,脸不自觉黑了黑,叶家人可不就是这么做的么,要不是他这太子脸皮够厚,恐怕连小孩的面都见不着。
这宫里有规定,皇子与母妃之间不可交往过密,即便是皇后也不能有例外,等顾琛用完膳,穆皇后便着人收拾膳盒,准备离去。
顾悠回宫里用过晚膳,又跑来看他皇兄,正遇见穆皇后,赶忙上前见礼。
“悠儿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金安。”
穆皇后慈爱地拍拍他的肩,道:“悠儿免礼,你皇兄病了,可不要吵到他休息,早些回宫里休息。”
顾悠连连点头,目送她离去。皇后是后宫里少有的待他好的人,顾悠很敬重她。
叶重锦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皇后对顾悠的态度,倒是有些耐人寻味。
他来不及细想,便被顾琛叫到跟前,让他喂红枣糕。这糕点是补血益气的,闻着就有一股甜腻的香味,顾琛不喜这口感,叶重锦却是极喜欢的,说是喂顾琛,其实大半是进他自己肚子里去了。
他是吃得不亦乐乎了,顾悠却歪着脑袋,疑惑地问:“阿锦,这糕点是补血的,你哪里流血了吗?”
他这语气实在天真,叶重锦一噎,面上有些挂不住,咳了好几声,才支支吾吾道:“我,我是有些贫血。”
顾悠很好糊弄,连忙往他面前推了一碟糕点,“那你再多吃点。”
叶重锦嗯了两声,转移话题道:“莫家哥哥回去了?”
顾悠有些失落,点点头道:“怀轩哥哥回家了,听说家里出了事,很着急,不知道怎么了。”
顾悠不知道,叶重锦却是知道的,这年是庆宗十年,越国公府发生了一件大事——莫家大少爷莫怀安意外过世,莫怀轩由一个身份低微的庶子,一夕之间成了国公府的继承人。
说是意外过世,其实内里的原因不太光彩,不好对外公开,因为他是死在女人的肚皮上的。
莫怀安其人,与他父亲越国公一个样子,好色成性,却远胜其父,小小年纪就不知节制。前几年在御花园遇见他的时候,叶重锦便注意到,他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已经脚步虚浮无力,显然是在那种事上损耗过度。
如今几年过去,又有那样一个父亲做榜样,想来只会越发没有分寸,有此结果倒也不稀奇。
越国公与国公夫人感情不好,这些年就这么一个嫡子。旁的妾室倒也曾孕育过子嗣,只是国公夫人是太后的亲侄女,想磋磨一个有身孕的女子还不容易,这些年,只有两个庶出姑娘活下来。
这些后宅的阴私,越国公心里门清,但吵也吵了,闹也闹了,次次有太后做和事佬,闹到最后也只有息事宁人的份,他只好对这个发妻越发疏远。
秦氏当年怀莫怀轩的时候,正被越国公放在心尖上宠爱,因此莫怀轩是难得存活下来的子嗣,也正因如此,越国公才没有面临后继无人的窘境。
如今的国公府,怕是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顾琛略一挑眉,显然也是想到了此事,他唇角噙着一抹浅笑,捏着小孩的手指,道:“阿锦,很快就要热闹起来了。”
叶重锦不知他是指什么,用另一只手往他嘴里塞了半块红枣糕,忽然想起这是他咬过的,神色微顿,顾琛一口咬下,笑道:“好甜。”
“……”
忽然宫婢通传:“太子殿下,五殿下,圣驾到了。”
顾琛只微微颔首,面上没什么表情。
倒是顾悠高兴极了,道:“父皇来探望皇兄了。”他虽然木讷,到底在宫里住了许久,知道皇帝喜欢谁,谁就会过得好,皇帝冷落谁,谁日子就难过。
那边庆宗帝已经踏入殿内,朝身后的叶岩柏道:“叶卿,太子的脾性朕还是有些了解的,他素来个性冷漠,别说你儿子,就是天上掉下个仙童,他都不会多看几眼,更别说强行把人留下,你啊,想得太多。”
叶岩柏听着嘴角一抽,险些没笑出来,他家阿锦的院子,内外统共设了三道巡防,几十个武功高强的护院,都没能拦得住这位本领高强的太子殿下,还跟他说什么个性冷漠,这不是扯淡么。
他也不多说,只朝皇帝做了个请的手势,庆宗帝一甩衣袖,率先跨入内室。
殿内点了十多盏灯火,光线还算明朗,庆宗帝一眼看到榻上的太子,还有坐在床边的小孩。
待那小孩转过头,他心里一惊,暗道,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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