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在心底低低一叹。
半年,他只给自己半年时光。用尽一切手段,也要令那数十万军士听从己令。他知道这很难办到,可他必须办到。
像是要报复她那轻轻一咬,他占据了女子的身体与思绪,掀起一阵令人战栗的风浪来。
屋外蝉鸣,冗长烦躁,却无人听得。
***
新帝即位后,一切尘埃风云俱落定。废太子陆兆业被废为庶人,圈禁狱中。从前帮扶着二殿下的显赫贵族,愈发水涨船高。季、柳、宋三家,皆成了数一数二的楚京权贵。
陆子响令柳、宋二家之首,分别领了左右督射太仆之职,又令季家掌了京城巡治之则,从宋家分权。
他有意令三家互相制衡,然这三家能混到如今这个位置,又岂是常人?陛下想令他们鹬蚌相争,他们偏不如此;恰恰相反,还互结姻亲,修了秦晋之好。
这一回,轮到陆子响头疼了。
外戚之事,古来就最为烦人。前有沈家专横跋扈之鉴,他又岂会坐视柳家与季家成了第二个沈家?自然是早早打压下去,越快越好。
可偏偏这三家都不愿坐以待毙,如今已是抱成了一团,互相扶持,俨然成了朝中一大党。
除了这三家,还有谁能与之抗衡?
陆子响想到了镇南王府。
***
正逢初夏,日头炎炎,陆麒阳打着赤膊,嘴里叼条草杆,跟着一群下等军士一起,在河边支起大锅煮汤。柴火烧得烫了,热意扑面,他便直接到一边的河旁,掬起一捧水就洗脸。
先前废太子作乱,这京畿的卫兵折损了许多,如今又充了些生面孔进来。他们不知道面前男子正是那三箭射下废太子的世子爷,只当他是个小郎将,便口口声声唤他“小将军”。
“小将军不去营房里头坐着?”
“那些个大人们都早早地回了家,还不是怕家中妻子久候发怒?对了,小将军娶没娶妻?”
七嘴八舌,零零碎碎,好不热闹。
没一会儿,几个军士闲聊着,又扯起了家中婆娘来。一个说女人心海底针,另一个说婆娘的脸似六月的天,变的那就一个快。这几句话引来了强烈共鸣,诸多男子皆唉声叹气,说起了自家闲事。
“你可知道?上次我问我媳妇晚上吃啥,她说‘随您的意’,我说下个馄饨,她嫌料少;我说买点肉包,她嫌浪费钱;我说吃碗面吧,她又嫌面涨的快,不能放俩晚上!我问‘你到底吃啥’,我媳妇不高兴了,说‘随您的便’!”
这诉苦军士满面苦涩,摇头叹气,道:“我真猜不到她在想啥!”
另一个军士也说起了自家媳妇:“上回吧,说要带我家儿子回娘家,问我去不去。我思忖着要去老赵那头打花牌,就打算不去了。我媳妇就不高兴了,说‘您倒是去!’这话一出,我哪敢去呀?”
这事儿又引来一片“是呀是呀”的零散附和。
就在此时,又听得一人文绉绉道:“可不是么?我问我家那位,‘您有什么事儿’?他偏偏要答‘没事儿’。问了三遍,半字不肯吐,还直说‘自己没生气’。实际上心底都急坏了,当夜就朝我发了一通脾气。真是难伺候。”
虽然这个故事很引人同情,但是诸位军士无有敢回答的——因为这说话的声音,乃是个女子。
诸人抬起头来,便见到一位形容艳丽的佳人,携着个规规矩矩的小丫鬟,正板着一脸愁苦之色,站在不远处。她打扮得一身富贵,瞧一眼便知道她定然是哪位将军家中的内人。
一名下兵大着胆子,上前问道:“这位夫人,您找哪位将军?”
“倒是不必称我为‘夫人’。”这艳丽女子笑道,“我还不曾嫁人,只不过是奉了王妃的命,来军营里瞧瞧我那将来的世子夫君罢了。”
陆麒阳的面色红红白白,道:“你和我进去说话。”
说罢,扯着沈兰池就朝营房那头走。
诸位兵士目送二人远去,大惊失色——这军营里的世子,还能是哪个世子?自然是镇南王府的陆麒阳!
他们如此惊诧,一是惊这位小郎将竟然是那声威赫赫的镇南王府世子;二是惊这位女郎口中的话——女郎口中的“我家那位”还能是谁?当然是世子陆麒阳了。
别看这世子爷,方才一身粗犷,劈柴捉鱼、无所不能,可心底却是如此细腻堪怜……真是人不可貌相啊,人不可貌相。
军士间,一片唏嘘之声。
***
沈兰池和陆麒阳刚入了营房,没说几句话,宣旨的内监就到了。
这内监也是见惯风雨的人,瞧见了世子打扮得浑似一介下等军士,也一点儿不惊不嫌,反而挤出一张恭敬的脸,谄笑道:“世子爷,陛下圣旨到,您先正下礼冠?”
陆麒阳闻言,随意正了下外衫,在前头跪下。
内监抖开圣旨,掐着嗓子,慢条斯理地念起来,说是那陆子响思及陆麒阳有功,封他做左武卫将军,望陆麒阳能驻守京城,以护百姓平安。
陆麒阳跪在地上,却不接旨,道:“这圣旨,麒阳怕是不敢受了。”
“世子爷这是何意?”内监笑道,“您可不要为难奴。”
“不瞒陛下,我后日便要去往北关。”陆麒阳正色道,“这是先帝旨意,御笔朱披,还搁在我家书房里头呢。先帝去的匆匆,陛下不知道,也是当然的。不过,若是陛下要看,麒阳随时能取出来。”
内监怔了一下,有些讪讪。思忖一番,内监道:“这事儿,奴也不好做主。还是等咱回宫去,禀报了陛下,再来仔细告知世子爷吧。”
这内监回去了,却等不到再见陆麒阳的时候。
当夜,陆麒阳便打点行装,带着几个随侍,出了京城,直往北关去了。
次日天明,陆子响才得知此事,顿时扼腕不已。
没了陆麒阳,他又找谁来对抗那抱成一团的三家?朝堂上下,谁又不是为他们鞍前马后,一个劲地逢迎谄媚?
陆麒阳出京去往北关一事,传到百姓间,在看热闹的百姓口中绕了一圈,则又变了一副模样——
那从前终日游走花丛、斗鸡走马的镇南王府小世子,难改本性,终于受不了父母塞过来的落魄沈家女,溜出京城去,逍遥畅快去了!!
真是薄情!
第65章 一方山月
陆麒阳出京城去北关,沈兰池早就清楚。
虽心底舍不得, 可到底知道这是无可奈何——陆子响就在上头虎视眈眈地盯着镇南王府, 陆麒阳不赶紧笼络将士之心, 就只能坐等被陆子响做成案上美餐了。
北关遥远, 若是寻常赶路,也需要半月乃至二旬的功夫。若是遇上山石封路,那拖得便更久。陆麒阳去了不到十日,便有家信寄了回来,给王妃一封,给沈兰池一封。给沈兰池的那封信里, 还夹着一朵残花。
原是说在路边看到了一朵姿态小巧秀丽的花,很是新奇,便夹在信里寄回去。不过他却忘了,路途遥远,这花到沈兰池手上时,已枯的不成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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