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晚,何雄喝得酩酊大醉,拉了秋娘快活一回,越发耍起酒疯,跑去找几个倭寇头子比试刀法。
武田与另个名唤藤原能胜的倭国武士皆习剑道,但都瞧不上何雄那点不入流的功夫。
日本国剑道三大流派,一刀流、神道流与阴流,各有要诀,亦各有分支,寻常武士一般择其一潜心修习,但何雄却想面面俱到,每个流派都学上一些,意在博采众长,但实则涉猎广,学得浅。
武田平忠哂笑,国朝似乎有句话叫贪心不足蛇吞象,拿来形容何雄倒是恰好。
何雄见众人不睬他,闹嚷嚷喊一通也无用,恼羞成怒,却仍存一丝清明,没去跟武田等人缠斗,倒是跑去找战俘泄愤。
战俘多是老弱妇孺,何雄费力挑拣出十几个男丁,寻来刀剑命其与他对打,后又不能尽兴,将男丁手足皆钉树上,戏而杀之。
何雄在酒兴刺激下,心内对于宗承等人的不满不断翻涌而上,杀红了眼,命人将数千战俘列队,他自己寻来一把鸟铳,立在一处土坡上,冲着下面众人瞄准。
战俘知他要肆开杀戒以火铳乱扫,哭喊震天。
何雄充耳不闻,大笑道:“你们要怨就怨倭王去,回头到下头做了鬼,也记得给他添一笔账。此番若非因着宗承之故,你们不会落得如此地步!”
他一时忘乎所以,声高势狂,正欲开火,却骤听身后传来一道冷声呵斥。
“你这厮倒说说为何要将账记到我家大人身上?你当真是嫌自家命长。”
何雄正在兴头上,酒未醒,头脑混沌,闻言皱眉,回头看去:“哪来的王八来坏爷爷的兴致?他娘的宗承算个什么东西,连给爷爷提鞋也不配!”
此刻武田等人就立在不远处,急得满头冒汗,不住示意他赶紧打土坡上滚下来。
何雄却是岿然不动,根本没有意识到异常。他眯眼远望,但见深浓夜色里立着个长随打扮的男子,模样瞧不清楚。
何雄不作理会,回头就要开火。然而他才摸上发机,就忽听一道破空声呼啸着朝他袭来,未等他反应过来,就觉手臂传来剧痛。
低头一看,原是中了飞镖。
他手中鸟铳掉落在地,骂骂咧咧冲下来,怒声道:“谁伤的爷爷?!宗承那厮现如今不晓得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竟还拿他来吓唬爷爷!爷爷一铳毙了你!”
武田吓得面色惨白,顾不得许多,跑上前跟他低声嘀咕了一阵。
何雄这才终于瞧清楚,原来方才呵斥他的长随是宗承身边的宁安。
他即便酒醉也不想在众人面前落了面子,忍疼举起鸟铳强横道:“莫说是你来了,就算是你家主子亲自来了,爷爷也不怕,该说甚就说……”
脚步声起,一众从人自觉分开一条道路。一个高大身影踏着月影,缓缓步出。
离得近了,面目逐渐分明。
何雄语声戛然而止,鸟铳再度掉落,这回却是吓得。
隐在婆娑树影中的陈高隔着层叠枝叶,看到何雄哆嗦着跪倒在地,这才慢慢放下自己擎起的手,将三枚飞镖收回囊中。
他甫一回头,就对上了一双凝着月华的潋滟水眸。
是被何雄留下打下手的小贩胡贵,他今日远远见过一次。
他面上平静无波,正要错身走过,却忽然想起方才瞧见的那一双眼眸。
那样的眼睛……
他心里咯噔一下,蓦地回头。
胡贵目光落在他身上,道:“兄台三更半夜在此作甚?暗窥杀人?”
婉转出口的竟是仿若莺啭的悦耳女声。
陈高听见这把嗓音,死死盯着眼前的人,目光炯然如炬。
他面色逐渐沉下,看看左右无人,疾步迫近:“你……”
胡贵不闪不躲,又拟低哑男声:“兄台晚间吃饱了么?厨舱内还有些荤菜,不如端来给兄台加餐?”
陈高沉声道:“立刻回去!”
胡贵也将声音放轻:“要回也是你跟我一起——放心,我机灵着呢。”
陈高正要再说什么,忽听武田等人唤他过去。他捏了捏拳头,沉沉道:“回头再跟你算账。”
何雄酒已完全醒了,一半是吓得,一半是疼得。
方才宗承那一镖,正中他右边肩胛骨的位置,他现在有些担心他右臂废掉。
他原本确实气势汹汹,也以为自己当真不惧宗承,但真正见到对方那张阴冷的脸,他却是不由自主地颤抖。
多年以来深植入骨的敬畏或许当真难以磨灭。他心里唾弃自己孬种,面上却还要做出讨好认错之态。
宗承在舱内酒桌后坐下,利目扫过,冷厉嗓音直戳人耳:“你们不该跟我解释一下这回的冒名之事么?”
武田等人面面相觑,尴尬不已。最后还是藤原能胜赔着笑岔题:“您一路劳顿,想来腹内饥饿,不如先给您上些肴馔,接风洗尘?”
武田平忠此刻也反应过来,连道正该如此,忙叫胡贵等人端饭菜过来。
第七十九章
武田一干人等交代罢转回头,却见宗承仍旧满面霜寒,遂纷纷将目光投向何雄。
何雄跪伏在地,冷汗涔涔,噤若寒蝉。
他自进来就一直跪着,宗承没发话让他起来,他不敢动一下。他身上飞镖未取,直竖竖插着,伤口血流不止,右臂与一侧后背皆被血染红。已疼得麻木,但他根本不敢提一句治伤的事。
莫说让他起来,宗承自打现身开始,就没搭理过他,甚至连看他一眼都不曾,仿佛全然当他不存在。
当众羞辱之意昭彰可见,但他一声不敢吭。
他忽觉舱内一静,抬头看去,发觉武田等人竟都望着他。
他意识到了什么,面色一白,分辩道:“大人明鉴,此事不是我一人的主意,我也是被逼……”
武田平忠忽而打断他的话:“我看何样那伤得尽快处理一下,血都落地成摊了。”
话外音便是再不让他滚走,会脏了船舱。
宗承终于发话:“将他拖出去,然后把污渍清一清。”
众人忙忙应是。
何雄被人架着出去时,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敢问大人,小的是否能找人包扎伤口?”他不敢对上宗承的目光,只敢偷瞥他神色。
宗承只说让他出去,可没说他准去治伤。宗承虽为人低调,但积威甚重,一般被宗承亲自教训的部下,未得他允,都不敢擅自医治,这是规矩。
何雄等了半晌没等到宗承开言,心中七上八下,宗承不会就是想废掉他的手吧?
就在何雄预备再度跪下求他时,宗承冷淡的声音在舱内响起:“先止了血,别寒碜人。”
何雄如蒙大赦,连声谢恩,行了礼,忙不迭出了船舱。
等何雄出去,武田趁机道:“馆样也应当知晓何样的为人,冒您名号一事,我等才是迫于无奈。何样说他一直在您手底下做事,打出您的名号也不为过,我等以为此乃您默许之事,便也未曾细问,不知原来何样并未取得您的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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