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我……我如今领着翰林编修的差事,等观政罢,就能入六部,”谢景一时竟有些紧张,想及什么说什么,“京郊桃杏灿灿,不如我……”
顾云容待要开言,谢高出来寻儿子,谢景转头应了一声,跟她匆匆辞别,一径走了。
顾云容叹息,谢景当初说会一直等她,眼下看来,应确是始终未死心。
到晚,桓澈披星归府。
他自宫中出来时已近酉正。又近一年万寿圣节,各衙门事繁忙碌,父皇又将他传入宫中问了他二度赴浙的见闻以及两浙兵备事。
上回宗承被劫之事令父皇大为光火,太子也明里暗里说他怕是跟宗承阴私勾结,不然人犯怎会逃遁。
父皇随后单独召见了他,一张口就说他越发本事了,早先应下的选妃之事又要往后推,又话锋一转,似是而非地揶揄他在倭王之事上真是大胆妄为。
他实则不怕被父皇洞悉他有意将宗承纵走之事。宗承倘若现在死了,树倒猢狲散,他手下那群得用之人也会跟着四处流落,而这帮人手中掌握着佛郎机人最为先进的造船与火器锻造技能,这些与抗倭同等要紧。
他要这些,但也不会放过宗承。
宗承手中握有富堪敌国的资财。光是走私一项,就不知为他累积了多少金银。
国朝一两银子值铜钱七百五十文,而倭国一两银子值铜钱二百五十文,又兼走私逃税,因此用国朝铜钱交换倭国白银在当下是一桩暴利买卖。这还只是远洋走私的其中一种。
宗承做海寇十几载,手中财富可想而知。
如今国朝国库空虚,若得宗承手里资财,至少五年之内的军饷与赈灾钱粮都不必另行筹措。
父皇不会不知这些。父皇要的是结果,不会在意过程如何。
至若宗承那头,他自有安排。
阅罢案上文书案牍,他又自书架上取下三本手札,一本本翻过去。
这都是他在六哥那里讨教时记下的,厚厚三大本。
他记性一向好,原先没这份心思,但六哥说记下来稳妥,他觉着有理。于是他分条列目,集总归纳。
看到“品箫”一目时,他顿了一顿。
当时六哥讲到如何讨好姑娘时,问他心仪的那位姑娘有甚喜好。
他说了好些她爱吃的吃食,末了想了想,又道:“还有品箫。”
六哥吓得手一抖,杯盏内的热茶洒到手上,烫得他嗷嗷乱叫。
“七弟好福气……不、不过,”六哥面上神情奇异,“七弟是不是想说吹箫?”
桓澈回神,目光又在“品箫”二字上停驻片刻,抬手翻过。
顾云容又检查了一遍门窗,惴惴等到二更天,见并无一丝动静,估摸着他不过说说而已,长长舒气,爬到床上惬意伸个懒腰,拥被而眠。
她将梦未梦时,忽觉面颊一片冰凉,蓦然惊醒,坐起一看,正对上床畔一团黑影。
“容容今晚入眠倒早,是因着今日瞧见青梅竹马叙了一回旧么?”
熟悉的嗓音传来,顾云容也逐渐适应了室内昏暗的光,惊恐道:“你是如何进来的?”
“想进来怎样都能进来,”他凑近少许,轻缓吐息,“我早与容容说了,今夜品箫。”
顾云容往后退了退:“你别乱来!上回其实……那个,我……我不晓得后面是那玩意儿,我还没看……”
他倏地从袖中抽出一把赤玉箫:“你看我的箫够长么?”
顾云容懵了少顷,合着他还不知品箫含义?但她怎么觉着他这话怪怪的……
“你是喜欢粗的还是细的?这根有点细了,你若喜粗的,我那边还有。”他说话间将箫递到顾云容面前。
顾云容手一缩:“殿下半夜跑来便是为送箫?”
“自然不是。我来与容容说两件事。其一,若能拿到物证,今年年中便可向父皇敷陈沈家之事;其二,容容明日与我出来一趟,我们去赏桃花。”
“将这把箫也带上,”桓澈把箫塞到她手中,包住她的手,“我为你吹奏玉箫。”
顾云容瞠目,他还会吹箫?
正当三月桃花开绽时节,城外游人如织。
桓澈那张脸就是个活招牌,因此他特地七转八绕,选了个僻静之处。
顾云容回想半日,也未能想起他何时学的吹箫,她分明记得前世的他未尝深究乐理。
遂揣测约莫是去年归京后才学的。
顾云容在桃林中等了半晌,方见他手执玉箫迤逦而来。箫身细长,玉色柔润,光艳赤红,越显他手指修长皙白。偏他面上古井无波,行动花海锦绣之间,款步拂煦微风过处,宛若仙人乘风离霄汉。
顾云容虽见惯他容颜,但亦不禁惊叹。
然而仙人却在距她三丈开外便驻足不再前行。他缓缓擎手,横箫唇畔,敛眸静气。
箫声遽起,四野霎寂。
其声悱恻,堪令幽壑潜蛟起舞,足使孤舟嫠妇泣涕。缠缠绵绵,悠悠扬扬,婉转绵亘,绕耳不绝。
顾云容闻之,顿感气清神宁,上下通泰。相去颇远,顾云容一面提步上前,一面好奇问他何时学的箫技。这般高绝技艺搁在别个身上,怕是没个三年五载是学不来的。
桓澈看她行来,却忽然连撤数步。
顾云容以为他是被夸得赧然,哭笑不得,只道他今日缘何这般谦虚,称赞几句也不当什么。
但他仍在不断撤步,她进几步他就撤几步,顾云容倒觉她是调戏良家少年的怪姐姐。
想了一想,她觉着兴许是他不愿被打断吹奏,便止步立定,仍旧聆听。
正此时,顾云容听得身后有人唤她,转首便见谢景谢怡兄妹两个往这边来。
谢景闻得箫声,又看到吹箫之人,与顾云容叙礼罢,一径朝桓澈去:“原来阁下不仅倭刀耍得好,箫技也这般了得,只不知阁下来我表妹面前吹箫是何意?”
因着桓澈距顾云容远,不像是一道来的,倒像是桓澈半道吹着箫自林中出来,刻意往顾云容跟前凑。因此谢景认为是桓澈偶遇顾云容,奏箫惑之。
谢怡听兄长语气颇冲,忙过去劝解。
顾云容看势不妙,上前欲言,却忽见桓澈松开一边手,侧后振臂一挥,跟着将箫放下,冷冷斜乜正跟谢怡争持的谢景。
然而箫是放下了,箫声却仍在飘荡,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周遭一静,桓澈似也僵了一下。
顾云容方欲出口的话悉数卡在喉中,整个人懵住了。
第三十五章
谢景转首,对上这诡异一幕,也是一愣。
顾云容怔神后,联想他前后举动,也便想着了个中因由,当即看向桓澈。
桓澈敛眸,暗攥衣袖。少顷,执箫望顾云容:“我早与你说了,桃林奏箫是雅事,由我为之更然,适才观我演示,可觉悦目?你若喜这箫音,我回头将那乐师赠与你。”
他话音将落,那箫音才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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