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墨燃再睁开眸子时,眼眶却有些湿润了。
或许是这样的湿润,淬灭了他心头的烈火。
墨燃开口,嗓音是沙哑疲惫的:“好……好……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他无限倦怠地放下了衣袍,在石桌边坐下,把脸埋进掌心。
过了很久,他才说:“那就绑个发带吧。”
“……陛下……你这又是何必……”
“本座命已该绝,死的时候,不想太孤独。”墨燃说这句话的时候,依然没有放下手掌,没人瞧得见他脸上的神情,“想换身行头,觉得还有故人陪着。”
刘公叹息道:“那是假的。”
“假的也好。”
墨燃说道。
“假的,也比没有要好。”
长发束起,一绕再绕,然后他从那堆旧衣物里,捏起一枚边缘褪色的发扣,他想如少年时般扣在发侧,可是看着水中的倒影,他手上的动作却又停下来了。
是左边,还是右边?
太久没有用这枚发扣了,记忆变得那样模糊,墨燃闭了闭眼,他说:“老刘,你知道我当年的头发,是怎么梳的么?”
“回陛下,老奴是您登基之后第二年,才来宫里头侍奉的,老奴不知。”
墨燃说:“可我想不起来了,我想有个人告诉我。”
“……”
“你说,哪里有这么一个人,可以告诉我。”墨燃喃喃,“谁可以告诉我,我当初……是什么模样。”
老刘长叹了口气,却说不出任何人的名字来,墨燃其实心里也知道这个老人是没有答案可以给他的,他就疑惑地拿着那枚黑色的发扣,左边,右边,最终扣在了左边。
“好像是这样。”墨燃说,“我去问问他。”
他就走到了水榭深处,来到了红莲池边,楚晚宁的尸骸躺在那里,和睡着了也没有什么区别。
墨燃席地而坐,他托着腮,说:“师尊。”
风送荷香,他看着满池酡红沉醉里,那个闭目阖眸的男人,忽然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于楚晚宁,他似乎总有一腔很饱满的情感,但那情感太杂糅了,里头酸甜苦辣那么多,他尝不出来自己对这个人是恨多一点,还是别的感情多了一点,他实在不知道该待这个人怎么样。
他曾经告诉自己,留楚晚宁在身边,只是为了发泄仇恨,为了餍足私欲,可是后来楚晚宁死了,自己却留下了这具不可能再与之缠绵悱恻的尸身,坟冢都已立好,却不舍得埋葬。
其实留着这冰冷的、不会动、不会说话的尸体,又有什么用呢?
他大约自己也不清楚。
经历的太多,最初那一点点干净的东西,已经彻底被淹没了。
楚晚宁活着的时候,他两人极少有心平气和待在一起的日子。
如今楚晚宁死了,死人与活人之间,倒生出些残忍的温和来,墨燃常来看望他,拎着一壶梨花白,只是看着,话也不多。
此刻,义军围山,他知自己寿祚将尽,而楚晚宁的尸身,是物是人非的死生之巅,唯一长伴他左右的旧人。
墨燃忽然很想跟这具冰冷的尸身好好聊聊天,反正楚晚宁已是尸首一具,反抗不了,责骂不了,不管自己说什么,他都得乖乖地听着。
可是他动了动嘴皮,喉头哽咽。
到了最后,也只说出一句。
“师尊,你理理我。”
作者有话要说: 丧心病狂0.5,日常又在发疯了,捂脸……谁把这只狗子拖下去打个狂犬疫苗233333
第102章 师尊的师尊
师尊, 你理理我。
这是他们在通天塔初见时,墨燃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候, 楚晚宁闭着眼,墨燃唤他, 他掀起了睫毛帘子。
这也是他们在红莲水榭别离时, 墨燃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时候, 楚晚宁闭着眼,墨燃唤他, 他却再也没有抬头。
一句话, 从通天塔飘零了半生,飘到荷花池边,终于尘埃落定。
这些年的恨也好, 爱也罢,就都散去了,就都冷透了。
墨燃喝完了最后一坛梨花白, 走下了死生之巅的南峰, 走到了自己的末日余晖里。第二日,义军攻上巫山殿, 却发现为祸天下十年之久的踏仙君自裁身亡,享年三十二岁。
到如今,两辈子过去了。
墨燃睁开眼睛。
他在通天塔前的花树下睡了一宿, 醒来时,整个人尚是茫然无措的,不知今夕何夕。
他只是下意识地喃喃着:“师尊……你理理我……”
然后他才想起来, 这一生,楚晚宁,也已不在了。
前世他过惯了苦日子,楚晚宁是陪他走到最后的一个人,这辈子他不想再当个恶人,可是楚晚宁也看不到了。
大概是上苍也于心不忍,又或许冥冥中自有天定,前世楚晚宁早已恶心透了他,所以这辈子,他做了第一个离开的人。
墨燃把胳膊遮住眼睑,忍着喉头细碎的哽咽。
他听到远处传来薛正雍焦急的喊声,伯父在找他,伯父在喊:“燃儿——你在哪里?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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