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晚宁遥遥望了一眼门外,夜色浓深。
宴将散了,席将冷。
他出关的第一天, 墨燃没有赶回来。
整个死生之巅的弟子都全乎了,连那些他叫不出名字,甚至见都没有见过的人都来了, 唯独差了他。
差了他, 筵席就是残缺的。
好多蟹粉狮子头,桂花糖藕, 梨花白香雪酒,都装不满。
楚晚宁闭了闭眼,忽然听得远处, 靠孟婆堂正门厅的地方,有弟子喧哗起来。
“哎呀——!看!外头那是什么?”
“天上那是什么啊!”
越来越多的人聚了过去,屋子里的人都听到了, 那噼啪作响的热闹喧嚣,那此起彼伏的春雷巨响。
人们走出屋子,站在孟婆堂前的茵茵草地上仰头看着,看那火树银花不夜天,星河碎成点点流萤,在空中恢宏盛开,蹁跹散落。
“放烟花啦!”那些年轻的弟子喜笑颜开,一张张青春稚嫩的脸庞被明灭闪烁的火光照亮,眼底里映着漫天碎星辰。
“好漂亮,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花火,过年也没瞧见过。”
楚晚宁也慢吞吞地从堂里踱出,他心情并不是太好,即便薛正雍备下了如此灿烂的烟火盛会,他虽感激,却也依旧摆脱不了心口的沉闷。
“咻——”
一声清锐的哨响穿云透月。
他淡淡抬起头,金红色的一束流光像离弦之箭,摄入长空。
真好看。
若是那个人也在……
“怦!”
那一点耀眼的星芒在升到与吴钩齐平时,轰然炸开了,千万朵晶莹的金辉汇聚成流,于是银河失色,月宫无光。
烟花像一树海棠吹落如雪,似万顷江河粼粼翻波。楚晚宁在这样流光璀璨的热闹中,缓缓合上眼眸。
“弟子墨燃,恭祝师尊出关。”
忽然间有人在他身后这样说,字字清晰,字字如针。
楚晚宁蓦地微抖,像是芒刺在背,像是炭火在喉。他的心跳失了速,血液信马由缰,他呼吸不来,猛然回首——
身后站着几个刚从孟婆堂走出来的弟子,都惊讶地瞧着天穹,有人这样念道。
渐渐的,念的人不再是一个了。
所有人都觉得新鲜,那些小弟子,男的女的,一个人站着的,三五成群的,都瞧着辉煌的夜幕,念出这个句子。
弟子墨燃。
恭祝师尊出关。
一声声温柔犹如潮汐,犹如梦里的呓语,一句句坚决犹如磐石,犹如千钧的山岳。楚晚宁猛地抬头,夜空中花火因着灵力而流淌,闪烁着,以那样灿烂庞大阵势,组成这个句子。
那花火凝成恐怕数百里外都能瞧见的盛大江潮,那五光十色的星辰像隔着万岳千山,隔着前尘往事,从未央长夜里向他奔来,那个人的喜悦悲伤,思念愧疚,也在这未央长夜里向他奔来。
他觉得自己忽然成了海中的浮木,海水是他在阴曹地府、在鬼王殿前,墨燃忽然抱住他时的那双眼,温情的,炽热的,决绝的。
他无处可逃。
周围都是那个人的呢喃,那个人的欢笑,那个人的深情。
楚晚宁不想去管那是什么样的深情,师徒的,还是别的什么。
只要有情就足够了。
墨燃还是没有来得及,在晚宴散前回来。
哪怕披星戴月,哪怕马不停蹄,也还是关山路远。
所幸背囊里还有璇玑长老做的传讯烟火,怕他在外有恙,应急用的,巧夺天工,可凝灵力写字于纸上,放入轴中点燃,而后就能将所写字句放成浩大的烟花,纵使相隔尚远,死生之巅亦能瞧见。
此烟火价有千金,极为难制,但墨燃浑不在意,只求他的师尊不要生气。
哪怕隔着千山万水,哪怕岁月淹及。
他也要楚晚宁听到这句话。
“弟子墨燃,恭祝师尊出关。”
两个时辰后,酒宴散去。回到红莲水榭时,夜已深了。
楚晚宁身上有酒味,觉得不舒服,想洗个澡,但是天已转凉,红莲水榭的莲池太冷了,昨天洗了一次,差点没冻坏身子。他想了想,回屋拿了几件换洗衣服,一只木盆,往妙音池走去。
妙音池是全派共用的澡堂子,他只有在刚刚来到死生之巅的头几个月,才在这里头洗过澡。
这时候已经很晚了,没几个人会在里头沐浴。楚晚宁抬起手,掀了细葛浴帘子走进去。死生之巅许多地方都改建过了,妙音池却没变,四周围着黛瓦高墙,踏进大门,先要经过一道纱幔飘浮的回廊,走到尽头,看到六级刷着桐油清漆的细窄木阶。
所有去洗澡的人都会在走下木阶前脱去鞋袜,因此只消在这里看一眼,就知道池子里有多少人正泡着。
楚晚宁脱鞋除袜的时候也留心了一下,发现这里只孤零零摆了一双靴子,靴子挺大的,有些脏了,但被很整齐地摆在了角落,没有因为场子空就随意乱丢。
楚晚宁心道,是谁?这么晚了还来洗澡……
但他也没多想,抱着他的小木盆就赤着足走下台阶,拂开挡在走道尽头的最后一重幔帐,下到院子里。
庭院中水雾弥漫,云蒸霞蔚,这里有一个巨大的温泉池子,依地势起伏,造出一帘极宽的飞瀑,发出隆隆闷响。朦胧热气、氤氲白烟自池中舒展柔嫩腰肢,翩然升至空中,散入每个角落,每寸罅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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