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墨燃看到分明有个修士已经拽住了他的胳膊了,可下一刻怀罪的身形已远在殿门外,那修士手中什么都没有,只余一团冰凉空气。
踏仙君欲抢出追上,岂料这时天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尖锐哨响,他面色一凝,暗骂一声:“这个时候?”
哨声尖锐刺耳,他眉拧成川,乜了墨燃一眼,虽有不甘,但手指还是凌空一点:“算你命大,下回自有你我交手的机会。”
说罢率着滚滚如潮的棋子,迅速往招魂台方向撤去。
这场激战来的凶猛,去的也湍急。
一时间,怀罪消失了,踏仙君也消失了,龙魂殿里什么人都再没有剩下,墨燃追出招魂台外,却见得踏仙君一跃而起,朝着那黑魆魆的阵法中心掠去,那些珍珑棋子紧随其后,一个接一个,顷刻间就被无边的黑暗所吞噬殆尽。
而那阵法也在最后一波修士进入之后,立刻皱缩扭曲,消散在了夜空之中,唯剩天边一轮峨眉月,泛着丝缕猩红。
时空生死门关闭了。
墨燃站在朔风飞卷的招魂台上,他看着无边夜色,看着满地狼藉,只觉阵阵寒凉,半晌都无法回神。这一切就像一场梦,可他知道不是的,他打心里头清楚明白,今天的所有,都只不过是个开端而已。
他……是死里脱生出来的鬼。
有些事情不过早晚,再也无路可逃。
他曾经所犯下的滔天罪孽,如悬于头顶的利剑。
终于向他问罪,跟他索命。
他仿佛看到踏仙君那双狰狞到似乎泛着红光的眼,狞笑道:“赎罪?怎么赎罪?你和我是一样的。你,永远也别想着洗清你身上的血。”
他看到前世的薛蒙在朝他撕心裂肺地吼喝着:“墨微雨!我恨不能将你千刀万剐!生世轮回我都不会原谅你!”
他听到宋秋桐落入滚油的可怖声响与一瞬尖叫,他听到叶忘昔说煌煌儒风门七十城宁无一个是男儿,他看到徐霜林挡在叶忘昔身前脸上只有决绝与心焦——
“义父!!”
声如尖锥入耳。
血流如注。
最后,他在晃动的光影里在腥臭的往事里在昨日的梦魇里看到了一个人的身影。
洁白的,安宁的。
站在海棠树下,而后转过头,天光云影间,他微微笑了。
“墨燃。”
“……”
“是我薄你,死生不怨。”
他蓦地跪了下来,经历了整夜血战的他,此刻已是衣衫狼狈,浑身欲血,在那一轮青天明月的映照之下,他发了一会儿怔,随即犹如蝼蚁蜷曲,整个人都在地上弓着身子,呜咽战栗了起来。
“师尊……师尊……”
他哀嚎着,他哽咽着:“不是这样的……那不是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那不是我……”
“我想回头啊,我想要重新来过,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可以,求你们了……”
“我可以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只要你们别让我顶着踏仙君的名号去死。”
“我真的……真的再也不想当那个人了……求求你们……”
他想到了薛蒙,想到了师昧。
他想到了小时候薛蒙递来的那一串糖葫芦,趾高气昂地跟他说爱吃不吃。
他想到别离前薛蒙流泪攥着他衣襟,跟他说,哥,你别骗我。
他想到了少年时师昧端着热气腾腾的抄手来看他,跟他说,阿燃,我也没有双亲,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好不好。
他想到招魂台上师昧自渺双目,血泪流下,他说,其实你们从来都没有懂过我。
然后他又想到了薛正雍,想到了王夫人。
想到前世他们是怎么死去的,想到薛蒙浸没在血海深仇里的脸庞。
他想到楚晚宁。
他蓦地哽咽了。
他的手指紧紧扒在地上,那么用力,指节磨破,皮开肉绽。
“怎么办……怎么办啊……”
他犹如被鞭打到皮开肉绽筋骨模糊的困兽,绝望而哀恸地低嗥着。
此时他才陡然明白,他之前觉得踏仙君是这个红尘多出来的人,那他呢?又何尝不是。他忽然不知道天地之大,哪里才是安宁的,他忽然不知道旧友仍在,谁人又可以原谅他。
他是多出来的。
他蜷缩着,他颤抖着。
他哀嚎着,他抱紧自己。
犹如多年前在乱葬之地,在母亲腐烂的尸骨旁。
他流着泪,不知道走到哪里才能停下,不知道哪里才是自己的家。
这一刻他甚至比幼年时更凄惨——
他忽然并不那么确定,他,墨微雨,究竟是谁?
踏仙帝君,墨宗师。
南宫家族第七代的血脉,是死生之巅捡回的二公子。
十恶不赦的厉鬼魔头。
与人为善的清正宗师。
他忽然之间成了零落的碎片每个碎片的棱角都是那么尖锐足够把他凌迟千次万次将他毁于一旦刺得体无完肤。
死了。
活着。
他都是一个人。
“我不是踏仙君……”他喃喃着,冷。招魂台太冷了,每一寸肌骨都在颤抖,他闭上眼睛,眼泪潸然而落,他呜咽着,“我不是踏仙君……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饶了我……饶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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