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村子还比较穷,不是家家接得起电。除了村长家有电灯,其他人家基本还是靠油灯。当下,除了借住在村长家的两位带队老师还在灯下整理今天的资料做笔记,其他学生吃完饭洗刷洗刷,都趴在院里的躺椅上,就着月色闲聊休息。
雁游等人同卫长华住在同一户人家。以前两人虽有来往,却没怎么深聊过。这会儿听着蝉鸣,数着星河,不知不觉说开了,雁游才发现,原来卫长华也是家学渊源。
卫家曾祖辈出过金石名家,遗训里叮嘱后代子孙万不可断了传承。只是后来卫长华的父亲和几个伯伯叔叔因为上山下乡中断了学习,回城后又忙着工作成家,没能再捡起来,便把希望寄托在了小辈身上。卫长华的志愿,正是他爹亲手填写的。
雁游没有想到,除了老师们皆有来历,学生们也大多有底蕴。不过转念一想,便又释然了:考古系不但清贫,对学识要求也高,而且专业比较特殊,若无长辈自幼熏陶,很难培养出兴趣,这是一道门槛。
而且据他观察,这年头不少人打小的志愿是做科学家,将来制造飞机坦克原子弹,所以理科比较吃香。文科的历史、文学,也是吸引人材的专业。这么一来,冷门的考古系除了“行家”之外,还真没几个人会报考。
像施林那样凭个人兴趣报考的,是少数中的少数。
想到这里,雁游说道:“卫师兄,你家学渊源,又拜在屠老师门下,往后学校里多半又要出位金石专家。”
听了这话,卫长华推了推眼镜,笑得苦涩:“雁师弟,你是新生,不知道我的情形……这么说吧,如果我有你一半的灵气,老师也不会成天被我气得吹胡子瞪眼了。”
雁游这才记起,初见时卫长华正是对着一件赝品上的锈纹发愁。对世家子弟来说,这种问题根本算不得什么,但它却难住了卫长华。可见,他或许在这方面真是欠了点天赋。
想了想,雁游安慰道:“勤能补拙。很多时候,用心的人往往能比仗着小聪明而轻掷天赋的人取得更多成就,卫师兄不要灰心。你才大二,还有很长时间可以学习。”
“这不是用不用功的问题……”
同屋的其他人都不知去了哪里,院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卫长华觉得这小师弟为人真诚,忍不住便将从未与人说过的苦恼讲了出来:“雁师弟,我看得出来,你是真心喜欢古物。你每次看古玩的眼神,都像看到什么宝贝似的在发光。但我不一样,相比金石或者别的什么古物,我更喜欢研究纹样。虽然爸爸总骂我说,这是小丫头才喜欢的玩意儿,但我就是改不了。你看,我出发前还把这本用不到的书给带上了。”
说着,卫长华从随身的军用挎包里翻出本包书皮磨得泛白发皱的书。雁游接过来一看,《华夏纹样简述》。
“怎么会没用呢,多亏这书,你今早才能认出那是清顺时期的花纹。”雁游也是爱书人,单看那书页手泽光润,就知道卫长华必定翻来覆去,至少将这书看了数十遍。
卫长华苦笑道:“单是认识纹样有什么用?考古要学的东西太多,偏攻一门成不了气候。唉,或许是时候在其他方面加倍用功了,也免得我爸一见面就责备我。”
卫家父亲显然希望儿子能继承祖业,不愿让他走了“弯路”。但雁游却认为学问无小道,纹样在考古里同样重要。
“卫师兄,兼学之余,也要精擅嘛。你看屠老师,不就擅长金石和野外作业?而且纹样学在考古中同样有实际应用。我听说建国后曾有挖掘古墓的学者,在进入封闭的墓室后,眼睁睁看着陶件上的花纹须臾之间消失在空气里。这件事你也该知道吧?”
这是雁游与众人聊天时得知的,卫长华自然也清楚。但他不明白这和纹样有什么关系,便茫然地看着雁游。
“你精通历朝纹样的特点,能够分辨断代。那么,如果更进一层、你能只看一眼就把纹样速记下来呢?目前还没找到有效的办法解决古墓中色彩剥离消失的问题,对考古界来说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如果往后再进行作业时,你能把纹样记下再画出,那岂非是大功一件?”
雁游只说了一半,卫长华就猛地站了起来。待到听完,脸上的悒色已是一扫而空,整个人兴奋得有些手足无措:“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雁师弟,你真是太聪明了!”
他今晚只是一时情不自禁才对雁游倒了苦水,原本根本没指望能找出转机。苦恼了多年,乍然看到一线亮光,卫长华心头狂喜几乎无法自抑。
但他向来腼腆斯文,高兴到极点,也不会像其他男生那样大嚷大叫,只是陀螺似地在院里不停打转,嘴里还念念有辞:“我该先练眼力,还要学素描——不对,是该学速写吧?不不不,速写也不好,古代纹样都是工笔描摹。啊,看来我还得先从临摹开始。这次我采购了铅笔,却没有多少白纸,不知这村里有没有卖的?”
正在这时,孟昊回到院里。见素来稳重的卫师兄一副疯疯魔魔的样子,偏偏雁游非但一点儿也不着急,还在旁边老神在在地含笑而坐。不由难得起了好奇心:“发生了什么?”
“卫师兄刚刚解决了一桩学术上的难题。”雁游笑眯眯地说道。不经人同意,他绝不会轻易泄人隐密,说长道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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