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照例关问一下病情,他说已经好多了。他也照例追问我一下郭龄那老贼如何了,死了没,案子结了没。
我沉吟道:“你不用着急,这件事,薛大人会秉公办理的。”
他说:“草民读圣贤书,知道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此案事实确凿,却枉生冤屈,该杀者活,无辜者死,草民上诉天听亦枉然,世间何处还有黑白?”
我知道嘴皮子吵不过他,拔腿便往皇侄的西阁跑。时值傍晚,暑气消散,霞光转青,天边只悬着一匹红缎,我踩着哗哗流水声,忧愁地在皇侄门前迈不开步子,窗棂上新糊了一层碧纱,几只蜻蜓绕在屋檐底乱飞。糖糕端了晚膳送来,我遥遥挥手让她别理我。她进去后,我听见碗碟声,片刻皇侄问:“卫公子的膳食送了吗?”
糖糕稳重地答道:“回殿下,即刻便去送。”
皇侄又问:“也是这些吗?”
糖糕道:“回殿下,卫公子有些药膳,还有些忌口的,只有粥羹是一样的。”
皇侄不再问了,糖糕告退出来。我在门外拉住了糖糕,以眼色问她:“良王今日心情如何?”
糖糕以眼色回我:“奴婢……奴婢看不出来。”
我摆摆手让她赶紧给卫公子送饭去,自己鼓起勇气迈进了皇侄的屋子。
皇侄背对着我,没有察觉,我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他看见粥碗里我的倒影,忙要起身,我按住他,自己坐到一侧:“免了。怎么,不合胃口?”
他微垂目光:“不,多谢皇叔关心。”
我惆怅地打量着他:“唉,这几日怎的又瘦了?”我端起粥碗往他嘴边送了一勺。
他慌忙后退,连道不敢。我只好自己吃起来,他就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我吃。我吃了个半饱,放下碗筷盯着他看。他被我盯得发毛,脸上泛起慌张的彤红,我拍了拍他的头,语重心长道:“茂郎啊,你能不能告诉十四叔,你心里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叔一辈子看不透你,两辈子还是看不透你,你才这么大一丁点,叔都老了,也没办法。”
他坚定地摇了摇头:“十四叔不老。”
傻孩子,我都五十了,你不知道吧。我揉了揉他的后脖子:“就你嘴甜。”
他似乎胆子大了一些,抬头直视着我,认真道:“十四叔,侄儿每天,都在想十四叔为什么对侄儿好。”
傻孩子,答案叔是不能告诉你的,告诉你你会觉得叔是有病,大兴不会要一个有病的皇帝的,叔不能泄露天机。
这人啊,大多都是喜欢追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坏,我招你惹你欠你钱了挖你家祖坟了你凭什么不对我好?总以为别人对自己好是应该的,对自己不好是没有道理的。像皇侄这种,喂他几口饭给他买几件新衣服穿就硬要追着问为什么对他好的人,已经很稀少了。
我只能高深莫测地盯着他看,无法作答。
皇侄见我不说话,自己低声道:“自父母去后,侄儿见恶意心中明白因由,只是但凡善意侄儿总是要小心领受的。十四叔,侄儿若有错处,请十四叔责罚,今后再不会了。”
我心下动容。傻孩子,只要你跟叔感情好,要摘星星不给月亮,要上天不给入地,叔这辈子就是来捧你上天的,哪有什么错处,错都在叔。我心情大好,笑道:“吃点儿,吃完带你去拜武师父,顺便往北城楼逛逛。”
他拖着细长的眼尾,目光扫过天外那一段红霞,面露向往,嘴上矜持道:“武师父?那文师父呢?侄儿今日功课还没做完……”
我大笑道:“不着急,等卫裴腿好了,让他教你读书。”
皇侄面露一丝惊异,以及对卫卿的不信服。
第6章 逛街
皇侄看卫卿不顺眼,是上辈子已然的事情了。卫卿上辈子经常在下朝后与我开小会,搞得外面人心惶惶。其实我们只是在里头吵架。卫卿虽不搞党争不站队,没说过良王一句好,但也并无诋毁。这辈子我应尽力撮合撮合二人,使其强强联手,振国兴邦。
为了振国兴邦,我真是绞尽了脑汁。我决定给良王请的武师父,就是我师父。我师父,须弥寺的芥子大师。
讲良心,我这是把家底都抖给皇侄了。芥子大师他不光是芥子大师,他还是我祖母的胞弟、文帝爷爷朝时的宰相,他娶的夫人乔氏就是我皇娘的娘的表姐。他的孙子是大将军姜放,孙媳妇赵氏是当今左相赵光的女儿,我上辈子娶的皇后就是姜放和赵氏的遗孤姜平容,姜平容的表哥赵朔是我当朝最能打的大将军。
芥子大师虽是个八十高龄的和尚,但牙口齐整酒肉通吃,身体倍儿棒。我相信他仍能像几十年前调/教出姜放一样再调/教出一个良王。
我自己就不行了,我跟芥子大师,主要是学念经。
我带着一只宫廷秘制的酱鸭、一坛烧酒,携了皇侄,兴冲冲地奔向须弥寺,希望能对上他老人家味口。
须弥寺在城北,出了宫门还有好一段路程。我让许长安给我找了一辆家住城北的官员的马车,钻进去好避人耳目,除此之外我还带了好些便衣侍卫,不是我怕死,主要是顾及皇侄的安危,毕竟这次没有薛赏跟着保驾护航。
到了地方已是天光四合,寺外参天梧桐掉了一地金掌般的叶子,踩在脚底下绵~软松脆,我不禁问道:“东市有家卖炸酥饼的,黄灿灿刚从锅里捞出来时最妙,我曾捎带进宫,送与你过,只怕冷了的不好,你可还记得?”
52书库推荐浏览: 芭蕉吃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