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见他衣饰清贵,断定他不是来做杂役的。没人能想到杂役这活儿,他以前还真做过。
他打小家中就清贫。亲爹是个五十岁才考上秀才的酸腐书生,亲娘是个大户人家府上撵出来的长舌妇人,凑合在一起过日子,彼此谁都瞧不上谁,三天两头吵闹置气,没把他养大成人就双双把彼此气死了。他典押了家里几间破屋,又雇牛车把秀才老爹那几大箱书简拖到邻城的明山书院捐卖,打算跟着隔壁老郎中去外地干点倒卖药材的营生。不料赶巧遇上书院招杂役,就顺势连自个儿也一块捐卖了。
做了两年杂役,也偷偷摸摸听了许多鸡零狗碎的“圣贤道”,后来书院来了个张载年老先生,老先生说见他骨骼清奇,非要亲自教他读书。
他早些年常常觉得自己命途多舛,父母亡故,饥寒冻馁什么苦都吃过,考个试遇上黑心考官,告状一路碰壁被抓,下过几次大狱九死一生,同窗亲友折了个干净。可这些年再一回想,却又觉得自己其实一辈子都在撞大运,遇贵人无数,仕途是真正的一帆风顺、平步青云。
宦海浮沉是什么?壮志难酬是什么?还真没体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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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子手中戒尺甩得啪啪响,训斥底下学生:“书,读不好,尚可怪天生的蠢笨。时,守不了,尽在惫懒二字,除非你今日瘸了,不到放课,不许起来!”
肖天赐头顶一摞书,蹲着马步,胆大皮厚,笑咧咧道:“夫子,您跟学生们讲讲,那位先生究竟是干什么的?您讲了,学生们今后就不绕路去玩、就不迟到了嘛!”
老夫子气得吹胡子,怒目圆瞪:“他是什么人,与你这顽童何干!”
一旁同蹲马步的林玉道:“夫子息怒息怒,您说到腿瘸,学生想起前几天大雨,那位先生自己补屋顶,似是腿脚还颇为不便来着,咱们书院这就有失待客之道了吧?”
老夫子一脸“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冷哼哼道:“腿脚不便……腿脚不便也轮不到我们管。老夫,今日不讲他是谁,讲讲,这间学堂里曾经走出去的一个人。”
除了书上的话,都是好听的话。学生们纷纷挺直腰板,亮起眼睛。
夫子敲了敲肖天赐旁边的座位:“这个人,曾经就坐在这里。他比你们聪明,比你们勤勉,还比你们命好。人家十八岁就中解元,拒绝贿赂主考官被榜上除名,怀揣诉状一路告冤告到京都大理寺,一案掀翻当朝礼部尚书,又撞见天颜蒙受圣恩,跳过翰林六部历练,直接让当朝给辟了个鸿都府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林玉道,“此乃当朝宰相卫裴卫大人,卫相诗文绝佳,时与薛寺卿并称京中双璧,二人所拟《裁军策》文质并胜,洋洋洒洒万余字,家父让我抄写背诵,可累坏我了!”
“不错,”夫子捋着花白胡子,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但不可叫累,《裁军策》二位大人下笔之时尚不曾唤难,抄背而已,怎有脸呼苦。老夫今日提起卫相,便是要让你们知道,布衣出身,也有位极人臣、匡济天下的机会,而今社稷平复,百业待兴,朝廷求贤若渴,正需尔等少年英才……”
“我知道我知道!”肖天赐抢话道,“可是夫子,您万不可因今日学生迟到之事扣减学生后天院考的名次,学生需得先过了院考、入了京学,才能为朝廷效力啊!”
“哼!”夫子冷斥一声,咄咄道,“无礼!老夫今日还要格外告诉你这顽童,你时运与聪明比不上贤人,唯剩勤能补拙一项,竟还不知精进,如何能过院考、入京学?”
“夫子夫子,”林玉打圆场,“肖天赐他近来勤勉多了!夜读三更,晨起五更,除了中午后山混顿饭吃,都在苦学!今日迟到,实在是意外啊,以后再不犯了!肖大宝,快认错!”
认错是不可能认错的,肖大宝白了林玉一眼,踏踏实实蹲他的马步。老夫子心里堵得慌,不再管俩猴儿。
这马步一蹲蹲到放课,同窗们都用完了饭,才来人告诉说夫子有话,可以起来了。
俩人奔饭堂,没饭。得嘞,这不被逼的吗,又得去找怪先生蹭饭。
然不料这回蹭不上怪先生的饭了。因为怪先生院子里来了客人。
客人比怪先生可怪多了,背影瞧着白衣翩翩,侧脸瞅着也挺温润俊秀,闻音更似春风拂面,可一转正脸过来,竟扣着大半张黑漆漆的面具。肖天赐“啊”的一声要叫出来,让林玉一把按进草堆里。
只听那客人慢条斯理道:“……再过几天,等河道疏浚完,就把漕运通判江知坚下狱治罪,这人眼界狭小,只一心往上爬,平白往你身上泼污水,你不恼,上皇也恼了……”
“他没往我身上泼污水,”怪先生语气从未如此激烈,“魏兄,你去跟上皇说,跟摄政王和陛下说,跟三司六部说,那朝暮楼的男倌就是我买下的!京中的宅子也是我买给他的!江知坚告我可以,休得翻从前旧账!他算什么东西!薛家一门忠烈骨肉揉碎在城墙根下时他在哪里?”
原来是近来朝中整肃官风,有个不长眼的为在领导眼皮子底下博存在感,一直在积极“检举揭发”同僚们的“不良事迹”,连续掀出七八个腐败分子后得意忘形,乱刀子一下挥到相国大人卫裴身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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