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俯身去拭他额上虚汗,他忽又抓住我的手,浅浅有些力道,但并不重。箭镞擦过肩胛骨,军医说是贴着骨头缝穿背而出。
我抹了一把脸,将头转向一边。赵朔和卫裴隔了一道鲛绡屏风,影影绰绰朝我看来。皇侄似乎察觉到我要起身,用力握了握我的手腕:“十四叔,务必在我身边,十四叔......”
我那破铜烂铁般的一颗心仿佛蓦地塌软了一个角,实在禁不住良王这么气若游丝地唤。前一生我督战军中,遇燕王骑兵夜袭,良王闯入我帐中,拉我并辔上马,也是说,十四叔,务必在我身边。我那时还怀疑骑兵是他故意设计,要趁乱杀我于军中。我唤赵朔和卫裴里面来说话。
赵朔推着卫裴,目光微讶地扫过皇侄和我,默了一瞬,忧忡道:“缇骑探查回报,诸王军的确没有异动,燕王已经回到云州,晋王也已出中州地界,要真是薛家主使,薛王八这次是为什么昏了头了?”
赵朔他不一定是最有政治头脑的,但他一定是最懂我的,他的疑问通常和我的疑问如出一辙。当然我叫他进来并不是指望他有什么见解,我谦逊而诚恳地看向卫裴:“卫公子,能否为朕解忧?”
沉默了半天的卫卿终于动了动嘴唇:“草民一介书生,不敢妄言。”
我盯着他淡漠低垂的双眼,知道他心里是有些话说:“你本是青州府去年的秋闱解元,登科及第,不算草民,朕现在算是给你补个春闱殿试,允你直入翰林的机会。”
卫裴惊讶地抬眼看我,赵朔和皇侄也都惊讶地看我,近来这种惊讶的目光太多了,我早习以为常。我回握了一下皇侄的手,难为他疼痛之余还分付出一丝神智听我说话。
“陛下,”卫裴没有犹豫,“裴刚才堂上听闻,罪犯郭龄已被人毒杀于大理寺狱中,大理寺卿薛大人言,是为晋王所为。裴又听闻,郭龄之子与刑部侍郎宋琅大人之甥当市斗殴,引走当值羽林卫才使得陛下遇刺之时无人救驾,薛大人言,仍是晋王所谋。但裴有一问,晋王若杀狱中郭龄,必因畏惧大理寺顺郭龄追查更深,晋王既对京都朝堂心存畏惧,又怎敢贸然行刺陛下?”
我沉默地盯着石青地砖,窗外风雨击打着檐下铁马,叮铛叮铛。
卫裴微微颔首,做了个每次放大招前惯有的动作,拱手至眉前,顿了片顷,道:“裴旁观侧听,未必真切,但裴以为,陛下此番宫外遇刺,确是薛氏所为!薛氏本乃先朝亡太子母族,至今亡太子遗孤尚在,放眼京都,如今陛下帝座未稳,满朝溃乱,有何不可放手一争?”
我听得眼皮一跳,皇侄剧烈地咳嗽起来,糖糕和蜜饯端着托了血污纱布的金盘惶恐告退。
“书生,”赵朔皱眉,“你不过听了几两风言风语,怎就能妄下断言?亡太子遗孤幽居东宫多年,薛氏若想拥之称帝,有无数次机会,为什么偏挑这个时候?”
卫裴吝惜表情,并未对推他过来的人多看一眼,只微微垂目朝向我:“陛下,裴从不说推断。”
我轻抚着皇侄的背,看向他:“你昨日看到的和尚,走的是哪个苍梧门?”
“裴不知宫中有几个苍梧门。裴只知道,文帝朝宰相姜先辞官后出家为僧,后文帝、先帝两朝,屡次征召不应,已数十载未入宫廷,今次为何突然潜入宫中,为何昨夜危机四伏之际满宫禁卫悉愿凭其调遣,为何众目睽睽之下,太后竟亲自开口为其遮辩?陛下,姜老先生入宫,何人值得一见?”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太皇太后......”
卫裴的声音十分冷静,话里条分缕析:“陛下,姜老先生与太皇太后乃同胞姐弟,隔阂半生,年至耄耋,忽有一见,若非生死之事......”
若非生死之事,若非我祖母一病呜呼,这满朝糟糟文武,何人敢妄动一个指头?我豁地起身,直冲出去。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喝断,和尚一掌将我推回门内,双腿八字叉开横立在门阶上,“书生多嘴,该杀!”
我连退数步,撞向屏风,赵朔一把托住我后背,其余不敢多言。皇娘在从和尚身后越过门阶奔将过来,扶我:“十四!”
卫裴低垂着头,转向众人:“佛祖慈悲,大师教训得是。”
我跳起来:“老和尚!我祖母怎么了?休要骗我!”
老和尚胸前合掌,蓦地拨动一颗佛珠,“啪嗒”一声轻响,震得满室寂静:“小儿十四,欲天下尽知其亡矣?”
皇娘呜呜咽咽低哭起来。
和尚身形高大,遮住半壁风雨,居高垂目:“须弥寺中比丘人不困,本薛氏家奴私通寺人之子,陛下昨日可曾见过?”
是了,皇祖母薨,芥子和尚潜入宫中,小僧不困察其异动,告知薛氏。随即我乘车至寺前露面,被不困看见,再步行到夜市,期间有一个多时辰。这一个多时辰,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杀掉我,在姜氏一盘散沙、诸王远退封地之际,一举推立良王。京都之内,没有人会反对。
我后怕起来。薛赏昨日迟迟不现身,今早又提着剑站在我床头,那般情形,他是要杀我。那良王呢?我看向他。
他不知何时走下地来,赤脚踩在冰凉的青砖上,手扶屏风,悄然立在我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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