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灯如豆,只模模糊糊照亮他一个下巴。他长发披在肩后,疏疏朗朗,阔阔落落,拔步朝我走来。
我觉得有点恐怖,往水底下缩了缩。
他站定在浴缸前,朝我伸出双手:“出来。”
怎么地,我洗个澡还要人扶?像老头儿们一样在浴桶里安个老年扶手吗?我冲他挑眉道:“给叔拿件衣服。”
他似乎忘了这茬,闻言静了一静,转身去找衣服。
我趁机坦坦荡荡地爬出木缸,热水泡得我头昏胸闷,腿脚发软,一落地,啪叽一蹄子踹翻了地上的油灯。
……黑暗中,大兴的皇帝和大兴的良王都有点懵。
我率先开口:“那个……还有灯吗?”
他朝我走过来,没摸准方向,一头撞到我身上。我后撤一步:“……”
他弯下身去捡被踢翻的灯台,发梢扫到我脚背。
我又退了半步:“衣服先给我吧。”
他直起身,先是一只手碰到我的肩膀,似乎确定了我的位置,而后另一只手将衣服一抖,准确无误地抖到了我身上。
我独自系好衣带,他已去添上灯油,重新点亮了那盏豆灯。
我发现我穿的也是件红色轻袍,是皇侄的衣裳。
皇侄唤人进来搬走浴桶,传进茶水温水巾等物。俩人漱口洁面,又拾掇了一番。
好不容易拾掇完,我都嫌弃我自己麻烦,便不好再打扰皇侄,静静地躺下睡觉。
我见皇侄还要看两份军报,不知他几时去睡,又打算在何处睡。还是去魏淹留躺过的那张榻上睡吧,不然太挤,午休挤着眯一会儿还可以,晚上睡不好第二天没精神。思及此,我心安理得地摊平四肢呈“大”字横在了自己的榻上。
说实话我没太能睡着。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我听见皇侄窸窸窣窣,吹灭了灯,坐到我身边。他把我往里推了推,又给我掖了掖被角。然后他也躺下下来。
许久,我以为他应当睡着了,他忽然低低道:“十四叔。”
我吓得一个激灵,他发现我装睡了?要是问我怎么还没睡着,我怎么说?还是他又做梦了?
“我在东宫时……”
句式完整,吐字清晰,不是做梦。
“杀过人。”
……我要不要睁眼?
他继续道:“是几个太监。我把尸体埋在正蒙殿后面的花坛里。我经常梦见他们。”
你为什么杀他们?
“不过是几个太监,”他低笑一声,“我这么胆小,挺没出息的吧?”
他们欺负你了?
“皇叔,”他唤我皇叔,“如果我死了,也被那样埋在东宫,你得过多久能发现?”
我可能会在某一次想起来给你送酥油饼,或者冬衣的时候发现。
“可能要三五个月,或者半年以后了吧。”他似乎突然把头偏转向我,温热的吐息喷到我的脖子上。
是怪我吗?
“如果我死在青泥岭,你过多久才能知道?”
你怎么满口死啊死的?
“你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轻轻摩挲了一下我手上的戒指,“皇叔,如果没有燕王晋王,没有兵变、战乱、饥荒、水旱……你会封我做良王吗?你会让我一直呆在宫里,三五个月或半年给我送一次东西,直到你死了或我死了。”
……
“十四叔,”他又问道,“你为什么来到这里?”
我睡着了,不能回答你。
大概是我想睡着的意念过于强大,不多时我果然真的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不怎么文明的梦。梦见我在洗澡,皇侄穿着红色轻袍,端着一盏油灯。他把油灯搁在地上,抬腿跨进水里……
第二天一大早,我主动去找薛老大夫:“大夫,我昨天泡了药浴,已觉好些了,但之前给我看病的大夫说,我脑子有毛病,不知道您在这方面有没有钻研?”
老大夫一手捋着山羊胡,一手清洗着血迹斑斑的镊子钳子小刀子,蔑了我一眼:“有人流血断头,有人满腔闲愁。嘿嘿。”
……
要不我再一头撞死吧?
还能有脸活吗?
这都是什么事儿?
我在营中徘徊,不敢回到将军帐。不料走着走着,忽然看见一处空地上围了许多人,我也凑上前去,看见皇侄在和宋狒狒比划拳脚。
宋狒狒看着很能打,却屡次三番被皇侄撂倒在地。我瞥见萧关也在人堆里,便挤过去:“萧关。”
萧关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尴尬,立即又将头转回场内。说实话我也很尴尬,但我脸皮厚一点,强行搭话:“宋将军打不过殿下?”
他咬牙切齿道:“殿下功夫是魏先生教的。”
我以为这是在说,“一个人的马术是秀才教的”,意指宋狒狒不敢动真格,是故意挨打。良王虽然兵书韬略读得多很会打仗,但他十五岁以前未曾习武,如今才过去五年,我不知道他在单打独斗中竟已成行家。
萧关又道:“魏先生出身西州剑宗名门,宋非市井武馆里出来的,打得过才怪。”
皇侄看见我,又把宋狒狒往地上一撂,拍拍手朝我走来。他穿着一身黑色束腰武衣,手腕脚腕处扎裹着极细的暗红布带,交领处露出里面那件红色轻袍的两道细边儿,头发束起,扣了一只不知是银是铁的冠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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