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涪团团扫过一眼,再不往那东、西厢房分出一点视线,跨步迈过门槛后,径直踩过过道,一路往主屋去。
他推开主屋,抬眼便看见了那该是值守僧侣镇守的柜台后坐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收拾得特别光鲜的年轻僧侣。
那人不似寻常僧侣日常作息那般只穿僧袍,而是极庄严肃穆地在簇新的僧袍外又套了一件光亮的袈裟,胸前挂了一串长佛珠,搭放在膝上的双手还捻定了一串小佛珠。
他腰背挺直,眉眼低垂,眉目宛然,似乎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睛来,笑着招呼净涪。
可是,他已经死了。
这年轻的僧侣身上皮肉再紧实,表情再生动,他也已经死了。
死了百年千年。
若换了人来,推门入屋冷不丁就瞧见这么一个人,怕是再怎么样也得被惊一下。但站在这藏经阁主屋门前的却是净涪,以净涪的见识,想要吓到他还得再换一换。更何况,净涪对此早已心有预感,又何需再去想惊不惊吓不吓的问题?
净涪跨步入屋,走到柜台前面,礼貌地向着这已经涅槃圆寂的比丘合十一拜。
拜过之后,净涪便和他每一次进入藏经阁一样,从他袖袋里摸出一块弟子铭牌,放到了柜台上,推向了那比丘面前。
他拿出来的这一份弟子铭牌,是他作为妙音寺藏经阁弟子的身份铭牌,这会儿拿出来,其实不怎么符合规矩。
按照规矩,入寺那会儿他该先去杂事堂挂单,换上这静檀寺的身份铭牌,然后才拿那个身份铭牌来藏经阁翻阅阁中藏书。
就像他之前在静礼寺做过的那样。
可净涪却是恍然未觉。
他将他的那个身份铭牌推到那比丘面前放了一会儿后,像是给这比丘时间让他确认,才将那身份铭牌收了回来。
收好了身份铭牌后,他又是合十一拜,这才转身走向了整整齐齐排列摆放着书典的书架。
这静檀寺虽然千百年没有了人迹,但因为这藏经阁里曾经仔细布置下来的重重禁制,这阁里的藏书也才成功避过了岁月的侵蚀,规整簇新,和静礼寺那些日日被人细心整理的藏书相差无几。
净涪也不急着去找那份藏在这里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他径直来到第一个书架前,取了书架最顶层最靠近墙壁的那一部《佛说阿弥陀经》。
这一部《佛说阿弥陀经》的内容和他以往翻阅过的那些《佛说阿弥陀经》原该没什么不同。可净涪才将这部佛经从书架上抽出,都还没有翻开书页去看经书里的内容,便先看见了佛经封面书页上勾勒的“佛说阿弥陀经”六字。
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却让净涪猜到了这静檀寺的根底。
这“佛说阿弥陀经”与净涪见过的其他任何僧侣誊抄书写出来的“佛说阿弥陀经”最大的不同,便在于这里的六个“佛说阿弥陀经”没有修士或者说是修行者特有的气息。
修士所写的字,或许各有各的特色,但哪怕再是不同,其实也还是有一点相同之处。
他们的文字字里行间,总有一股气机勾缠天地灵机,显化自身道妙。
当然,如果没留心的话,这一点相同处便是存在,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但净涪,或者说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就是那样一个有心人。
因为他注意到了,所以每每在伪造信件、留言的时候,都能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
凭着这一手,当时的天圣魔君可是狠狠地坑了左天行好几次。
也就是左天行吃亏吃多了,后来也留了心,才没再在这上头继续栽跟头。
这些都是当年的事了,后来没效果了之后,当时的他也就兴致缺缺地收了手。但收手是收手了,他的这一份眼力却还在,甚至延续到了如今。
既然这封面的“佛说阿弥陀经”六字就没有了那份修士的气息,那便很明显了,这部《佛说阿弥陀经》,并不是出自修士的手。
不是修士,又在这佛寺中,净涪只是略略一猜,便知他手上拿着的这部《佛说阿弥陀经》的真正抄录者,其实该是佛门里极少见的凡俗僧侣。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净涪并没有觉得这部《佛说阿弥陀经》如何廉价无用。他甚至来了兴趣,也不另找地儿,当下就一手捧住了这部佛经,一手悬在半空,伸出手指隔着一小段距离顺着笔画伸展的角度方向慢慢描摹。
边描摹,他边还闭上了眼睛,细细体会那附着在文字上的意境。
净涪灵魂强大,灵魄壮阔,而他对于自身心神的控制更是强到了巅峰。所以他才刚刚将心神沉入了其中,便觉眼前一亮,他落在了一间僧舍里。
净涪不去看僧舍周围的环境,也没去打量这僧舍里的布置,他的视线从他落在这里的那一刻,便找到了僧舍中央,在那一盏油灯前方伏案提笔的老僧。
老僧面容黝黑枯槁,双眼浑浊,手脚虚软无力,便是那提着笔的手,也都是颤颤巍巍的。可他的眼睛虽浑浊,却也有光;他提着笔的手颤巍,落笔却稳;他的身体虽佝偻,靠着案桌却很平。
他虽老衰体迈,但现在却就着那一盏几近燃尽的烛火,书写着他一生中最珍贵的体悟。
净涪迈步走到近前,悄然无声地落在老僧的对面,目光落在那摊开的纸张上,看着那老僧提着笔,蘸着墨,一笔一笔地在白纸上写下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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