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瑶华左手“引下”,手指在弦上缓缓左移,琴弦“吱咛”一响。
做为适才那一场殊死搏杀的幸存者,他太明白此时队伍的处境了。
三叔可以以一敌二,他呢?
取胜的重担当仁不让落在自己肩上,怎么可以退缩。
右手飞快地剔、抹、挑,“琐”,再接一个长达十三声的“长琐”,手挥目送,琴声随气流转,厚重雄浑。
台下观战的谭四先生听到这里挑了下眉,侄子想要以一敌二,琴声学的路数不是三哥,而是他。
细想也在qíng理之中,三哥的琴声攸然来去,诡异莫测,但此时侄儿还有两位同伴,总不能丢弃了不管。故而他才学自己,想以琴声来压制全场。
谭四先生惊讶的是,谭瑶华学的还真有那么几分神韵。
这个侄子天资聪颖,从小被家里寄予了厚望,难得他又肯用心钻研,这么年轻便达到了六重之境。
受谭老国师严令,兄弟几人包括谭二先生都只是在弹琴的技巧指法上悉心教授,有问必答。鼓励他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可对怎么能练成自己的秘诀却始终不向他吐露半辞。
他还不到二十岁,再往下,靠指法什么的已经很难提升,练骨,练气,练心。融会贯通后方能形成自己的风格。
全家人都等着看。谭瑶华到底会领悟出什么样的技能。
他最后会像自己一样么?
谭四先生觉着若真是如此,只怕老父亲会颇为失望。到不是说自己的琴声不好,而是谭瑶华脾气秉xing不适合。他的心地偏软了。
台上谭瑶华以一己之力压制住了孔、易二人,两个老乐师都有些惊讶,谭四先生那是他们的老对手了,哪里还判断不出谭瑶华此刻在做什么。
文笙得到了片刻喘息之机。
这一局不知不觉已经进行了半个时辰。心底的那根弦绷得太紧了,加上中间动用了几次《采荇》。不觉力倦神疲,手心里渗出汗来。
若是能歇一歇就好了,文笙左手一记“游吟”,右手先拨后剌。半个时辰的《行船》弹下来,她看上去随意挥洒,熟稔在胸。心神却突然恍惚了一下。
抚琴本是雅事,弹时得心应手。弹罢身心畅适,可我却用它争胜。
不不,我不该还有所犹疑,谁说雅事就该心如止水,风雨笑傲一样快哉,出于自然就好啊。
太累了,注意力越来越难以集中,文笙的脑海里一时竟出现了不一样的声音。
旁人尚未发现她有什么异常,只有坐在文笙侧后方的钟天政忍不住抬起头。
从他的角度,清晰地看到文笙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额前乌黑的秀发早被汗水打湿,有一滴晶莹的汗珠顺着她的鬓角滑落下来……
她的伤才刚刚好,团战第二的结果,是不是也可以接受?
若是这时候,有谁在钟天政眼前放一面镜子,叫他看清楚自己,他十九要嗤之以鼻:这个眼中俱是犹豫担心的人怎么可能是他?
可惜的是,被钟天政这样盯着的人身后没长眼睛,文笙并不知道。
她只是觉出来自己快到极限了,这个状态撑不了多久,必须要赶紧调整。
文笙当机立断,跳过《行船》,弹起了《伐木》。
《伐木》一出,承受着巨大压力的谭瑶华不觉jīng神随之一振,但要说受到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将注意力全然放在文笙身上的钟天政无疑。
快乐是什么?
在文笙的琴声里面,是阳光、四季、糙木葱翠、山花烂漫这些,但这距离钟天政实在太遥远了,他不自觉地想起了那些山坳里的夜晚,共同的秘密,甚至是那匹总和他作对的“劣马”。
文笙不得已以《伐木》滋养身心,养的是两个人的心。
孔长义觉着台上的氛围有些古怪。
他的铁笛声本是高亢中带着肃杀,而有了易星波的琵琶声更能催发其中的杀气。
哪怕是在妙音八法尚未出现,世上还没有乐师的时候,琵琶武曲便和沙场、征战结下了不解之缘,其中的奥妙便是在此。
可这会儿,不管是铁笛声还是琵琶声,高亢急促依旧,可原先台上那股浓郁的杀气却不知为何消散无形。
这极大的削弱了两个人乐声的杀伤力,使得谭瑶华应对起来更加轻松。
不用问,这又是那顾文笙和钟天政搞出来的。
孔长义生xing洒脱,此念一生,便想要给两个年轻人点厉害瞧瞧,他无视了谭瑶华的攻击,出其不意一扭头,铁笛“呜”的一声,直贯文笙两耳。
这一声又高又快,文笙只觉头皮发乍,妙音八法六重的攻击,她没有《行船》可接不下来。
左手按在琴弦上,轻快一滑,右手以数声散音应合,《行船》的屏障应在散音上,起来得稍慢,这时铁笛声已经到了她耳畔。
钟天政的箫声于这时候响起,轻巧而短促的倚音,它的作用不是攻击,而是为了装饰主音,太轻太短,在这一团混乱中很难注意得到,更因为轻短,它的速度比那道笛声快上一筹,从而后发先至。
它应和的是《行船》的旋律,它装饰的是文笙的琴声。
无形屏障陡然升起,文笙几乎没有感觉到孔长义笛声带来的冲撞之力。
但在孔长义的感觉中却大相迥异,他觉着自己突然间好像撞上了一道铜墙铁壁,铁笛声一颤,音不知走去了哪里。
谭瑶华琴声再度攻至,他只得调转了目标。
与此同时,手挥琵琶的易星波神色大变,他的琵琶声不知为何不受控制地自行转弯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团战第一
虽然不知道钟天政怎么再次找到了合鸣的诀窍,但在文笙看来,这时机,来得实在是恰到好处!
只要钟天政能够保持住同她的这份默契,团战第一不再是遥不可及。
《行船》见功,《采荇》重出!
谭瑶华也发现了,文笙的实力突然bào涨了一截。
拿下这局团战的机会来了!
既然文笙率先用琴声圈定了目标,那就是易星波了。
谭瑶华的琴声陡变,琴弦“铮”的一声短鸣,突然飞起的琴音好似针芒,凌空刺向易星波。
易星波手挥琵琶,“拂扫”!
他全力扫弦,琵琶声铿锵洪亮,登时将那记琴音接住,跟着五指齐动,挑、剔、分、轮,连绵不绝的后招杀向谭瑶华。
与此同时,孔长义只觉身上一轻,咦,谭五公子改策略不学谭四先生了?
他不及多想,先抓住这个机会再说,腮帮子鼓起,手指连动,气震音、指震音、唇震音纷纷出来,一时场上杀气冲天。
但叫孔长义受不了的是,任他这里使出浑身解数,却没有一道笛声能飞到谭瑶华身边。
顾文笙竖起屏障划界一隔,便将他的诸多花样全都挡了出去。
那无形屏障不摇不晃,看上去还有越来越厚实的趋势。
真见鬼,这完全不符合常理嘛。
不提孔长义在这里和《行船》较劲儿,单说谭瑶华和易星波的拼斗,琵琶声急骤,但谭瑶华的琴声竟也是毫不示弱。
谭瑶华jīng于指法,一旦他要快起来,那是真快!八根手指变幻无迹,上、下、进、退,勾、剔、抹、挑,更多的指法夹杂其中,根本无从辨别,只听得他的琴上七弦“铮淙”声连成一片。
易星波不觉出了一头的汗。
相较于适才谭四先生式的压制全场,他发现谭瑶华改换的这个风格他更是熟悉。
全玄音阁只有一个人敢这么弹琴,就是他队里的谭三先生。
太可怕了,谭三先生什么时候把这门绝技传给了旁的队,这不是胳膊肘往外拐么?
不对,人家是叔侄,不是外人,所以说,这半天场上其实还隐藏着一个杀手呢,这可藏得太深了吧。
这一仗打的时间太长了,不但文笙会注意力不集中,就连易星波这样的老乐师也忍不住会胡思乱想。
若非如此,他只要静下心来,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同样是快,谭瑶华的琴声准头是有,比狠辣却还差得远,就知道对方其实只是学了谭三先生一点皮毛。
但此时,在谭瑶华这么密集的攻击之下,易星波还就真的被他给唬住了。
手忙脚乱间,对易星波更严峻的考验来了!
谭瑶华突然找了个空隙,贴身而上,臂平肘张,腕掌微扬,右手的食、中、名指“振索鸣铃”。
刚才谭三先生就是这么和闻人英同归于尽的,易星波对这一招不能更熟。
这时候,易星波哪还能想到,若是谭瑶华肯拉着他一起下场,对他们而言其实是好事,剩下孔长义对付顾文笙和钟天政,南院这边没了攻击手,他们便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他一见谭瑶华的手势,便惊骇地瞪大了双眼,一声“我的个天”险些脱口而出,等谭瑶华真正引手一振,锵锵和鸣的时候,他更是因为急着躲避,整个人都跟着歪斜了一下。
退出战局的谭三先生目睹这一幕,不禁微微苦笑。
输了啊。
输了正常,可输在侄子一记装模作样的“振索鸣铃”上面,着实是叫人无语。估计接下来一直到明年chūn试,这都将是叫易星波最没面子的话题。
谭三先生看得很准,谭瑶华连使琴声消音的招数都没学到,更不要说舍命一击的“振索鸣铃”,这就是普通的一招攻击,偏偏易星波判断失误,就在这上面吃了大亏。
“砰砰”连声,一连串的声波爆音在易星波身上响起,易星波晃了晃,发觉上当,一时脸都青了。他咬牙切齿地想要硬撑着不出局,但此时主动权却掌握在对方手里。
文笙和钟天政的琴箫合鸣为他解决了后顾之忧,谭瑶华深吸了口气,送上最后一记攻击:拂!
拂,乃是用右手的食指自外向内,连续抹个四至七声,此时易星波已是qiáng弩之末,谭瑶华只抹到第三声,便将其驱逐出战局,至此完成三打一之势,转头对付孔长义。
此正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随着易星波出局,同乐台四周还好,墙外的玄音阁大街上传来了一阵阵喧嚣。
大抵是大多数人在失望骂娘,其中还夹杂着为数不多押中了这支大冷门的喜极而泣,更有看北院这边还剩一个孔长义,好歹留有一线希望,在高声给他助威,希望还能力挽狂澜的。
孔长义微微苦笑。
谭五公子今天状态神勇,就算是一对一,自己都不见得能讨了好,更何况在他前头还坐了两个小怪物。
唉,这下子玄音阁要翻天了。
虽然知道前景不妙,在心里默默地涨了一下别人的志气,孔长义依旧是全力以赴,他猛然收缩腹部,带起气流震动,这一道“气震音”均匀流畅,正适合表达他此时悲愤的qíng绪。
铁笛声呜咽,在台上刮起一道旋风。
可也只能如此了,旋风刮到中途被qiáng行停住,像一只被关进樊笼的猛shòu,拼了命“砰砰”撞门,却不得而出。
谭瑶华轻挥七弦,急若繁星,缓若流水。
文笙微微侧头,无需以目示意,钟天政便知道了她的意思。
她弹琴,他**,琴箫声合成一道,对着孔长义的铁笛声飞出,凌空相遇,稍一纠缠间便将对方抓住,稍加拖拽,给它换了个地方。
这最后的时刻,孔长义几乎是光挨打却无法还手,脸都憋青了,到出局时,他长长出了口气,意为:总算结束了。
终场鼓声敲响。
玄音阁今年的秋试全部结束。
相较大街上的热闹,玄音阁的乐师们更想知道,拿到团战第一的这支新队到底有什么秘诀?它将给玄音阁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二百五十二章 大军出征
团战结束,文笙虽然很疲倦,仍去向纪南棠道了谢,并和谭瑶华、钟天政等人一起,应酬了一阵来向他们道贺的乐师,后来见来者实在太多了,才抽空逃离了同乐台,坐车返回马场。
她决定最近几天都不来玄音阁了,休息调整,感悟这段时间的收获,最重要的是避开那些络绎不绝的来访者。
估计着他们找不着自己,自然会去向闻人英、钟天政几个打听,总有人会想办法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到时候自己也就解脱了。
拿到了团战第一,对文笙而言,最近只剩下一件大事叫她挂心,那就是张寄北的行踪。
众刺客在潘家落网服诛之后,建昭帝总算出了口恶气,命接任陈颂明的奉京府尹常辉处理后续事宜,常辉将众贼人枭首示众,并迅速贴出了安民告示,总而言之,现在张寄北在朝廷这边已经是一个死人。
文笙问过纪南棠和杜元朴,若是张寄北再度出现,朝廷又该如何收场。
杜元朴笑道:“这不常有的事么,到时候只管一口咬定了新冒出来的张寄北是个冒牌货,还怕老百姓不相信?秦和泽真是jīng明,功劳立下,即刻脱身,圣上一旦追究起来,到时候倒霉的是常辉,将军,你要跟秦大人多学学啊。”
纪南棠笑了笑:“我这些年学得还不够乖么?”
有纪南棠在背后支持,将军府连日派出了上百名斥候帮着留意四城动静,查找张寄北行踪,一切都在秘密进行,由杜元朴全权调度。
纪南棠无暇亲自过问。他有了新差事。
刺客的事刚一尘埃落定,建昭帝便在宫里召见了他,透露出想叫他领兵南下,平定江北叛乱的意思。
各路大军早已在江北、关中的jiāo界处集结,只是缺少一位真正带得了兵打得了胜仗的统帅,纪南棠不管是资历还是能力,都是当仁不让的首选。经历了一场刺杀的建昭帝不再犹豫。叫司马符良吉抓紧时间安排,估计着几天之内,命令纪南棠再度出征的圣旨就会下来。
一连七日。没有张寄北的动静,到第八天,圣旨出来,封纪南棠为征南将军。命他率献俘归京的大军即刻起程讨伐张寄北,现已陈兵jiāo界的近十万人马尽数归其调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