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小手段,在文笙眼前,也只有第一次还好用。
因为之前江焕的琴莫名其妙断了弦,她现在对“太平”的守护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那寒芒来势太快,文笙只觉眼前一花,已经下意识先以左臂挡了上去。
寒芒正中文笙小臂!
它划破了油绢长衣,外袍,直达肌肤。
文笙只觉着手臂上先是一凉,接着一痛,像有刀子划过皮ròu,凭感觉就知道这一下伤得很深,绝不是擦破点皮。
文笙没有收手,就势落在弦上做了个“长猱”,空出右手来在伤处按了按,抬眼去看钟天政。
若说这一下是箫音,文笙敢把自己的头拧下来。
是锐器无疑,但她手直接按在了伤口上,没有异物。这小子用的什么暗器?
钟天政面无表qíng隔雨望着她,两人目光一触,文笙心下顿时恍然。
这么凉,是冰吧。
他先以内力将雨水凝成薄冰,趁人不注意夹杂在箫声里掷出来,那冰碎裂随即化成水,叫人即使生疑,也抓不到把柄。
上一场江焕就是这样,突破的关键时刻未曾留意被他割断了琴弦,输了比赛。
二人对视的时间太长,钟天政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眸色转暗。脸上似是泛起了一丝愁容。
他在愁什么?不是愁文笙受了伤,事实上钟天政的眼睛只在文笙那碎裂的袖子上一瞥,就不再管了,他愁的是文笙此时望着他满脸防备,不自觉地护着古琴,那架势简直要将它整个儿抱在怀里。
这还怎么下手?
他扫了眼文笙护在琴弦上的一双手,箫声和暗器的伤有很大的区别。真落到明处。在场这么多人可都不是傻子。
至于吕罄为什么会突然受伤,他方才也以自身有了体会。
反伤啊,还真是叫人伤脑筋。
钟天政在默默计算。按两人的承受能力,以这种两败俱伤的打法,战到最后谁会获胜。
考虑的过程,他连装样子都免了。众人就见两人甚是激烈地斗了一阵,跟着大占上风的钟天政好似突然中了定身法。坐在那里呆呆出神。
过了好一阵,钟天政突然长长吐了口气,放下箫,道:“你赢了!”
文笙手按伤处。神色淡然,没有同他客气。
对方只是做出了一个识时务的、正确的判断,打到底他也是输。想叫自己就此感动于他的相让,原谅他这些斗乐之外的把戏。没门!
台下议论纷纷,对于钟天政的突然认输,好多人都觉着非常突然,不可理解。
但钟天政显是心意已决,站起身转向主考席,恭恭敬敬道:“国师,两位院长,学生办法用尽,自忖再打下去也无望取胜,故而就此认输。”
文笙也随着站了起来。
谭大先生看着两人,突然开口问钟天政:“你是不愿与她两败俱伤,才甘愿退让的吧。”
上午吕罄受伤动静不小。
谭家父子几个在现场亲眼目睹,以谭老国师的眼力,登时就意识到文笙琴里暗藏的玄机。
她本身能抗得住妙音八法四重的攻击,再加上琴声反伤,还真是有些叫人无从下手的感觉。以学生们现在的实力,难怪钟天政要说一句“办法用尽,无望取胜”。
不过若钟天政能坚持着打到最后,相信顾文笙也不会好受了。
那么最后的决战,他的弟子华飞舟就可能获胜而拿到队长。钟天政这小子就不想想么,万一顾文笙下场再赢了,包括他在内此次去白州的所有人就要听命于一个女子了,顾文笙入阁没两年,加上这么年轻,叫人怎么放心得下!
钟天政仿佛根本就不明白谭大先生问这话的意思,道:“反正打不赢,就不耽误大家的时间了。”
谭老国师发话:“那就准备一下,开始最后一场吧。”
趁着这点时间,文笙下台去包扎了一下伤口。
手臂果然被划开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因为钟天政是比着一下划断数根琴弦使的力,伤口深的地方隐隐快露出骨头了,幸好没有伤到筋。
这片刻工夫,血将袖子染红了一大片。
她没有声张,准备回头再同钟天政算账。
现在则要专心对付华飞舟。
最后一场,因为天黑得太早,同乐台四周挑起了灯笼,映得台上一片红彤彤的。
华飞舟生得朗目疏眉,加上出身不俗,保养得当,虽然三十多了,看上去却比很多二十七八岁的乐师显得还要年轻,即使戴着难看的斗笠,穿着黑色的油绢雨衣,也能看出几分平时的倜傥之态。
文笙以往只在谭家的宴席上见过他几回,点头之jiāo,略胜陌生人罢了。
知道他擅琴,却不知道他琴声里头有什么奥妙,之前的几场,也只有江焕给他带来了些许麻烦,其它都赢得顺遂,文笙看出来的东西不多,只知道他能攻会防,攻击很犀利,凭着这个,胜过了很多乐师。
文笙上场,同华飞舟见礼,对上他的目光,文笙意识到对方战意很浓。
不过相信他在自己眼神里也看到了同样的qíng绪,因为华飞舟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诧异。
两人落坐,后头再无比试,文笙终于可以彻底放开手脚,和对方痛痛快快来一场,以求速战速决。
对决开始,华飞舟先行出手,勾剔摘打,都很寻常的攻击,意在试探。
文笙起手《太平chūn》,这一次连个完整的水球都没有,屏障随心而动,华飞舟的几道琴声只到中途就被截下。
华飞舟显然是早有准备,二声的“双弹”、“半轮”紧随接上,文笙左手掐起,右手勾挑抹剔,欢快的曲调于空中轻轻一漾,自左右两旁迎上去,华飞舟当即中招失声。
这还是她今天第一次用出了《采荇》,到吓了对方一大跳。
不过华飞舟很快稳住,他的指法越来越繁复,琴声越来越多变,攻击一道又一道汹涌而至。
像奔腾的河流,后làng推着前làng,他每弹出一声响,对前头的攻击都有加qiáng。
文笙明白了,这分明是团战中师长们最爱用的叠乐,说起来简单,其实很难掌握。
不过若华飞舟的杀手锏只有这个,那文笙就彻底无所顾忌了。
她把防御完全打开,只用《捣衣》。
华飞舟很快就尝到了自己叠乐的滋味。
他手上未停,甚至攻击得更猛烈。
台下乐师们等了一天,决战不需说是重中之重。谁都没想到,竟会是这样一种qíng形。
众人屏息凝神,等着看最后的结果。
华飞舟是谭大先生的学生,谭大先生这些年已经很少出手了,所以像文笙这样的新生都不知道,他不像谭三先生的琴声那样莫测,也不像谭四先生拥有“分身之术”,他擅长的东西对乐师而言是最基本的,那就是抗xing。
在谭老国师五个儿子里头,他身体的抗xing最qiáng,换言之,抗揍!
他的这项本事亲儿子谭锦华没有学到,华飞舟却学了个十足十。
所以此刻华飞舟明知道文笙琴声能够反弹伤害,他却正中下怀,决定硬来,看最后是谁坚持不住。
台上两个人都在忍耐着身体的不适。
经验丰富的老乐师们都看得明明白白。
主考席上三人望着这一幕,就连谭大先生这个做师父的也没想到,这一局斗乐会疾转直下,变成这样!
谁会赢?
除了技艺,起决定作用的还有意志。
时间一点一点推移,总会有一方先支撑不住,到这等时候,哪怕是谭老国师也不敢轻易下判断。
两人中,看起来起决定作用的是华飞舟,所有的攻击全部出自于他手,只要他停下来,那两个人都解脱了。可是这种相持,一旦他停下来,也意味着退让。
第二百八十七章 头名
文笙也觉出有异来,怪不得华飞舟平时不见多么显山露水,却总能稳居前三。
场上的形势,就好像有一把火,将文笙和华飞舟两个同时架在火上烤。
看谁先成灰,或是哪一方经受不住,先退一步。
在华飞舟,是江焕这座大山被搬走了,数年来他第一次距离头名如此之近,是不甘屈居于女子之下,接下来的白州之行都要听令于人。
在文笙,则是一腔热血豪qíng,以及去白州,救出李承运的执念。
铮铮!嗡嗡!
火光跳跃,下了一天的雨,整个同乐台都在熠熠闪着光。
华飞舟手有些抖,以往斗乐,他的攻击从来不曾这么畅快无阻过,即使歪了斜了,弹走音了,也不会被对方抓到破绽。
只是每一下都落回自己身上,那滋味,简直不敢多想。
对方稳坐如山,看上去十分平静,琴声控制得很好,不紧不慢,透着游刃有余。
华飞舟原本不信玄音阁的学生里头有人比自己更能挨,但现在,他却突然不再有这样的把握。
这个顾文笙琴声非常邪门,也许她真有什么秘诀也说不定。
对了,吕罄。上午她将吕罄伤成那样,自己却照样斗乐,一路过关斩将,半点儿没有受到影响。
他自忖是比吕罄qiáng,可也没qiáng到弹晕了对方自己却还浑若无事的地步。
若是那样,自己也不会回回第二,拿江焕没有办法。
文笙不知道她在华飞舟眼中已经变成了谭大先生那等级数的高手,随着时间的推移,文笙其实并没有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
若只是一个华飞舟。还不会叫她这么身心俱疲,但一下午先战文鸿雪,又和钟天政比拼了一番,这一战进入相持后不久,文笙就感觉到了那熟悉的头痛,她同吕罄一战之后好不容易压下来的伤势复发了。
症状还在不停加重,很快文笙就觉着口里泛起了甜腥。
她压抑着咳意。不能咳。心力一泄,《捣衣》必受影响。
雨水沿她的鼻梁滑下,随着轻轻呼吸。自人中处滴落,带着腥红之色,所幸她带着斗笠,又是黑天。被灯光一映,只有她自己注意到了。
文笙闭上了眼睛。
手指在七弦上进退如意。长琐、打圆,旦有一息,就绝不会出错。
多撑一刻,再撑一刻。也许只差这一点,胜负就会见分晓。
华飞舟是真得坚持不住了,他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明暗间台上到处是灯笼的重影,像吕罄那样一下子中招也到罢了。他现在不亚于在一刀一刀凌迟着自己。
慢慢的,华飞舟停了下来,歇了一阵,才抬头望向主考席,张了张嘴想要说话。
谭老国师打断他:“先调息,别急着说话。”
话说得还是晚了,华飞舟只觉胸口涌上来一阵躁意,嗓子里突然痒得很,忍不住抚胸咳嗽。
台下一片哗然,众人俱瞧见自他嘴角溢出来的鲜血,那样得红,简直是触目惊心。
文笙也停了琴,缓缓睁开眼睛。
其实她的qíng况并没有比华飞舟好多少,但众人的反应提醒了她,她先掏出块帕子,擦拭了一下脸上的雨水和汗水,顺便将那血渍也一并抹gān净。
她抬起头,望向华飞舟以及台下。
灯火映照下,文笙目光沉静。
华飞舟突觉这样输了比赛也并没有多么难以接受。
对手很qiáng,一路战胜江焕、吕罄、钟天政和自己都不存半点侥幸。
既然这样,何必在意人家是男是女,是老是小,学琴时间长短,是何出身。
高手理应获得尊重,尤其顾文笙此战同他比拼的,恰是他最为擅长的方面!
华飞舟拱了拱手,心服口服道:“我输了。”他还想再说一两句场面话,无奈被肺腑里涌上来的又一阵咳嗽打断。
他如此,文笙自然也很客气:“华师兄,承让。”由始至终,她都稳稳的,没有露出半点破绽。
若是华飞舟胜了,此时同乐台四周会有很多掌声,可一天的排位战打下来,竟是文笙拿到了第一,众人都有些接受不能,台上台下渐渐静了下来,变得鸦雀无声,大家等着看谭老国师怎么说。
谭老国师反应要平淡得多:“天不早了,折腾一天大家也都累了,先散了吧,明天一早此次大比的宫榜会贴出来。上榜的学生明日午时到丝桐殿集合,我同你们说说去白州的事。”
师生们听话散去。
谭大先生见华飞舟和顾文笙还留在台上,上前关心了一下两个学生。
两人这半天都缓过劲儿来,相互间客气几句。
华飞舟很有风度,文笙对他印象不错,想着此去白州若按谭老国师之前允诺的那样,自己当队长,他和钟天政来当副队长,有这么个人做帮手也算不错,至少不像钟天政那么叫人不放心。
她忍着不适,应付了一下谭大先生,又下台去和卞晴川说了一声,云鹭还在外边等着,她夜里要回将军府去,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
一路上,文笙不管远近有没有人,都是一声未吭,直到找着云鹭,上了马车,才取了斗笠丢在一旁,两手抱了头抵在马车的隔板上,轻轻**出声。
云鹭吓了一跳,他今天远远看着,知道文笙战胜钟天政,杀入了最后的决战,但他做为音律上的门外汉,加上离远听不到台上说话,决战看得云里雾里,只最后看那些乐师们的反应,猜测是文笙赢了,正想同文笙确定了高兴高兴,这是怎么了?
他不敢再说旁的,赶着马车直奔平安胡同。
到地方停了车,他探身撩开车帘。借着门口的灯光,见文笙闭目靠在马车角落里,脸色煞白如纸,担忧地道:“要不要紧,不然叫纪将军帮忙请个大夫吧?”
其实他和戚琴呆在一起时间久了,也知道乐师受伤针石无效,顶多喝两剂养神安眠的汤药。多睡觉多休息。慢慢地养。
文笙想摇头,轻轻一动觉着泛恶心打住,轻声道:“没事。我歇一阵就好。”停了停又道,“不用惊动纪将军。”若是那样,她晚上还不如住乐君堂呢。
“好,好。你别说话,咱们歇会儿。”云鹭忙不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