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笙没有直接回话。手下琴弦“仙翁”一声,随即响起来的是一曲《太平chūn》。
琴声中的四海升平,繁华喜乐因为暗合了《伐木》,听上去那样的明晰生动,即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为之打动。
王十三难得没有打岔,静静听着。
一曲弹罢,文笙道:“我想请你帮忙。去做一件大事。营救程国公李承运。”
是“我”,不是“我们”,但王十三全不像杨兰逸好糊弄。文笙话音方落,他便道:“你们想奉李承运为主?”
文笙没想到他这么快道破天机,没有否认,接着道:“这是眼下最重要的事。关乎天下气运,只要能救出国公爷。我们可以至少提前五年结束战乱,迎来太平盛世。只是程国公现在被关押在白州大牢,十余万敌军虎视眈眈,一时无法qiáng攻。只好智取。纪将军麾下虽有数万将士,英雄豪杰无数,论武艺高qiáng。灵活机智,没有一个可以及得上你……”
王十三摆了摆手。打断文笙的话:“行,行,大道理不用和我说,夸我激将也都没用,你只说说叫我gān什么,要是容易,我就随手帮你们办了,权当感激你把我弄到离水来,盛qíng招待。若是麻烦,我自己还一团糟呢,没那心qíng!”
何止麻烦,还极度危险呢。
文笙早知道王十三很难被打动,却也没想到,还未怎么细说究竟,便被他挡了回来。
就不信他是铜墙铁壁,全然无从下手。
“你说说条件,只要我和纪将军能做到的,就一准答应,哪怕暂时做不到,也可以慢慢商议。”
王十三闻言摸着下巴沉吟:“看来是麻烦得很了,非爷不可?几时爷变得这么重要了?不是劫囚,那是什么?”
文笙没有作声,只默默地望着他。
王十三就继续猜测下去:“不会是叫我说动王光济孤注一掷,杀去东夷抄了他们老窝吧?可别,这会儿想起王光济我就腻味,短时间内不想看见他。”
文笙心中不由地一动,到底是造过反的人,天不怕地不怕,好大的胆。
派一支奇兵漂洋过海偷袭东夷,扫平敌人的老巢,到底可不可行?
东夷自跟着列登人发兵大梁以来,战事顺利,在白州捷报频传,晏山受到鼓舞,屡次增兵,连儿子都派了来,眼下国内正空虚。
再者东夷已经成为了列登的属国,对列登无需设防,对大梁这边,只怕作梦也想不到大梁人还有余力还击。
文笙将这奇思妙想先放下,准备过后再与纪南棠商议,就听着王十三犹自在那里嘀咕:“不对,要打王光济的主意,和杨兰逸说就好了,就那小傻子的劲头儿,没有不答应的。咦……”
文笙容他猜了一阵,方道:“十三兄,我看你是猜不中了,我们想请一个人,通过海盗同东夷人联系上,想办法接近晏山之子,伺机救人。”
王十三讶然:“诈降?太冒险了吧,那个人,你们选中了大爷我?谁他娘的这么有眼光,不会是你……”
文笙点头,一派从容:“然也。”
王十三“腾”就坐了起来:“还然也!我他娘这二十年过得还不够憋屈?谁爱去谁去,反正我绝不再去给人装孙子!”
文笙劝他:“常言道‘不入虎xué,焉得虎子’,十三兄不冒奇险,又如何能谋一场泼天富贵。只要做成了这一桩,日后还需再看旁人脸色么?这可比你当初造反合算多了。”
王十三头摇得跟拨làng鼓似的:“知道你们读书人说得比唱得好听,但你就是说出大天来也没用。我一个南崇人,跟李承运不认不识,犯不着为他卖命,就是造反,那也不是我想造的。”
……刚才还说一辈子不过飞云江呢,现在到想起自己是南崇人了。
这半天文笙动之以qíng,晓之以大义,将能劝王十三的话都说了,见他俨然是一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样子,也不禁有些词穷。
这油盐不进的,怎么办?
王十三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没话说了?行了,我回去睡觉了。”
他还担心文笙恼羞成怒之下,给他来一招千年女鬼大变身,结果文笙比他想的要有风度得多,语气温和:“好好休息。缺什么只管同纪彪、从武他们说。”
王十三应了一声,一溜烟地下山去了。
天地间静了下来,只有海làng一声声扑上岸来,撞击着小青山的石壁。
文笙坐了一阵,趁着夜风习习,手挥古琴七弦,由《伐木》至《探花》。乃至那首新得的曲子。将六首《希声谱》全都弹了一遍,弹罢长叹一声,推琴而起。
她今晚虽然在王十三身上受了挫。却没有放弃这个人选,另找旁人的打算。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实在是没有比王十三更合适的了。
不怕死,想去冒险一搏的人有得是。但若只是送死,还不如起始就不去。
要怎么才能打动王十三?
直到回到营帐。洗漱过,文笙还在想着这个问题。
文笙想今晚我从起始就错了,不应该以犯险搏一场泼天富贵来企图说服他。
王十三这个人,虽然口口声声说追求荣华富贵、封妻荫子。但其实也只是过过嘴瘾罢了,就像他之前说什么要讨达官贵人家的女儿做媳妇,要付chūn娘给他做小老婆。也都是占点口头便宜,要不然王光济起兵造反。一度占领整个江北,怎么也不见他抢了官宦人家的千金回去成亲。
一方面,是从小环境使然,嘴上随便惯了,另一方面,也未必不是一种自我保护。
要打动王十三,就必须要试着去了解他,除去表象,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知道他真正在意、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她躺在chuáng上辗转反侧,为了王十三而大伤脑筋。
从老鹰岩剑拔弩张,不欢而散,到奉京重逢东风巷挖坑设伏,那以后王十三再见自己基本就绕着走,而后天女湖王十三要杀凤嵩川,自己助他一臂之力,却被卜云师徒跑出来搅huáng了,再然后又是京里,他跟着王二、张寄北来刺王杀驾……
凡在江湖,他事事主动,可劲儿地蹦跶,凡涉权谋,他能缩就缩,任谁看都是一身懒骨头。
他最终偷着做主,放了厉建章等人一马,他和王光济的纠葛……
文笙翻身坐了起来,伸手拍拍额头,多么明显,王十三就是个江湖人啊。抛开他那些疯话不提,他奉行的还是江湖的那一套准则和道义。
这样的人,想要打动他,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文笙穿起衣裳,摸索着下地,将油灯燃了起来。
她的帐篷与别处不同,桌案上摆着厚厚一摞书册,像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
文笙取过纸笔,兑了些水在砚台上,开始研墨。
信是写给纪南棠和杜元朴的,告诉他们自己在离水找到了那个最合适的人选,下一步可以cao作起来了。
再一个,人选现在还挺抵触的,必须要想办法把他的观念扭转过来,问杜先生最近有没有空。
前段时间大家不是商量了,要将东夷和列登联军的恶行昭告天下么,这件事进行的怎么样了?若是有眉目了,就请杜先生帮着挑几位苦主,尽快送到离水来。
大梁现在已经是遍地战火,乱成一团,东面在打,南面在打,京城附近也在打,纪南棠抗击成倍的敌军,苦无后援,形势十分严峻。
要想打赢这场仗,必须要发动全大梁民众之力,舆论非常重要。
这件事,是jiāo给了杜元朴快马加鞭在做。
杜元朴一方面请了米景阳等一众高门子弟写家书,找名士大儒们写文章,以争取大梁权贵和读书人的支持,另一方面,将自战乱中侥幸逃生的白州百姓聚集起来,叫他们到军队里给将士们讲所见所闻或是亲自遭遇。
这事进行的时间不长,但是卓有成效。
纪家军的将士用不着这个,士气本就高涨,对米景阳那万余人,尤其几位世家里出来的将领促动可就太大了,苦主们很多都是全家被杀,只逃出了自己一个,说起来那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最后军民哭成一片,恨不得将来犯敌人千刀万剐,方解心头之恨。
杜元朴还找来驻军附近所有说书唱戏的,将这些真人真事编成一段书,一场戏,再将这些人散到大梁各州县去,争取令全大梁人同仇敌忾,有血xing的男儿都来白州参军。
文笙特意在信上说了,请杜元朴捡着那苦的挑,最好是凸显生死关头舍生取义的,父母以xing命掩护子女的,反正越能打动人越好,成不成在此一举。
信写好了,第二天一早jiāo给李曹发出去,之后就是等待。
虽然信上写得紧迫,但文笙其实并不怎么担忧。
她觉着此事成功的可能xing极大。
王十三在离水住了两天,一天看了李曹训练水军,一天在离水城里转了转,跟着便说要走。
不用文笙挽留,自有杨兰逸生拉硬拽躺地打滚地不让走,于是又拖拉着住了七八天。
王十三再提要走,李曹满脸歉意地相告,最近船只马匹都十分紧张,请他稍等个几天,就会有外出打探消息的船回港。
这一听就是睁着眼睛胡说八道,再紧张不会连匹马都腾不出来,偏偏李曹这些日子待王十三如上宾,两人称兄道弟的,王十三想翻脸又忍住了。
他知道问题的结症出在文笙身上,反正好吃好喝,不让走他就等着,看那千年女鬼还有什么招数可使。
又拖延了快有十天,白州的慰问团来了。
杜元朴生怕派的人不符合文笙的要求,一下子送了二三十个苦主过来,由李曹安排,先在将军府来了一场。
到场的是附近几县的地方官员和军中低级将领。
王十三受邀坐在正中间。
虽说一遍遍重复自己的悲催遭遇,对苦主们身心是不小的负担。但众人也都知道,这都是为了叫大梁军民赶紧醒过神来,拧成一股绳,早早把敌人赶出去,为他们报仇雪恨。
加上此番又是在纪将军的家乡,临来时他们得过杜先生亲自叮嘱,一个个撕心裂肺,讲到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敌人过处,大好头颅滚落,转瞬间,亲人横尸尘埃,大火肆nüè,连尸骨都无法保全。
自此之后,父母妻儿天人永隔,天下之大,再也没有家。
文笙也在,她独自坐在最后一排,仰起头来,让眼中的泪水回流。
王十三,如此一幕幕人间惨剧,你听着可动容?
第三百三十三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白州慰问团的首次亮相非常成功。
这一天,将军府议事厅里,时不时响起压抑的抽泣声,到散场的时候,一帮大老爷们两眼通红,怒气冲冲跑去向李曹请调白州前线。
文笙一直留意着王十三。
若是如此煞费苦心的安排,还不能打动他,那文笙可真是有些计穷,要考虑换人了。
但文笙竟然没能观察到王十三的表qíng。
一散会,王十三低着头匆匆而去,连纪彪在后头频频叫他都未理睬。
他跑得太快,以至于文笙只看到那熟悉的络腮胡一闪而过,再然后眼中便只留下了一道残影……
文笙随后追了出去。
王十三跑去哪里了呢?看到他的人同文笙说,他没有回军营,好像是往闹市的方向去了。
得,回去等着吧。
离水现在聚集了很多民众,总数大约是文笙初来时的五至六倍,自从钟天政胁持杨昊俭回师勤王,和朝廷的人马在雄淮关开战以来,李曹等人放开了手脚,这个人数还在飞快地增长。
这么多人挤在离水这弹丸之地,街市上集合了人生百态,热闹成什么样子可想而知。
这一等就等到晚上,王十三连晚饭都没回来吃。
“十三哥呢,偷着上哪儿玩去了,还不回来?”
杨兰逸今天没去将军府,不是说文笙放过了他,而是怕他哭起来动静太大,叫王十三分神,故而将他安排在了明天那场。
文笙没有回答,到这时候了。她心里也有些没有底。
“不会悄悄溜了吧?”杨兰逸又问,他到现在还搞不清楚文笙为救李承运,到底给王十三找了个什么活儿。
“别管他了,好好看你的书。”
“噢。”杨兰逸看了一阵,抬起头,百无聊赖问道:“顾啊,我一定要先学琴?”
“起初不是你自己感兴趣要学的么?”文笙反问。
“……”杨兰逸苦着脸。不敢说化宁那会儿自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文笙见状淡淡一笑:“好好学。我给你那东西大约只有学了琴才能看得懂。”
杨兰逸来了点jīng神:“那你看得懂么?”
“怕是不行,我没有学过妙音八法。”
“啊啊啊,难道这世上还没人看得懂它?”杨兰逸两眼放光。
“对。就靠你了。”
文笙想了想,索xing把《伐木》教给了杨兰逸,她觉着按杨兰逸的qíng况,《伐木》大约是他最有可能学会的一支《希声谱》了。
杨兰逸知道这是文笙的看家本事。别提多么激动,拿出笛子来小心翼翼chuī了几遍《伐木》。可惜全然不得要领。
于是回来继续学琴。
他心思不知怎的突然活泛了,举着右手给文笙看:“你帮我看看这个‘托’,中指、小指怎么摆,有些使不上力气。”
杨兰逸的小指翘着。几乎举到了文笙眼前,指望着文笙看不惯,手把手帮他改一改。
文笙扫了他一眼。道:“弹的时候肘张开,手臂伸平。不出音是因为你没有用上腕力,不早了,去休息吧,等明天我叫韦宗好好教教你。”
杨兰逸闻言不禁嘴里发苦,准备再厚着脸皮纠缠一通,外头有兵士打招呼:“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