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三只觉着心头一凛,浑身寒毛倒竖。
他再扭头细细观察这场混乱。不禁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再有一刻钟就游龙入海了,可千万别这时候出岔子,功亏一篑。”
可世间事,偏偏就是怕什么来什么。只是片刻间,便由主帅船上传下号令:所有船只立刻调头。返回港口。
后头的数十艘战船已经有开始缓缓调头的,恰好将齐鹏等人的几艘船围在了当中。
王十三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何事,但只凭经验,他就意识到这次必定是蒙混不过去了。没办法,硬闯吧。
齐鹏那里若是犹豫不绝,势必贻误了突围的最后机会。王十三如此想着,将手悄悄按到了刀柄上。他要抢先发动,尺铃信身手不弱,再加一个不摸底细的早川遥,更有这满船的敌人,空手的话,他可没有十足的把握。
就在王十三心中杀机涌动,准备出手的时候,那个一直同尺铃信攀谈甚欢的早川遥突然向他望来,并且十分刻意地眨了下眼睛。
就听他道:“李承运逃了?大帅要搜查?”
看似在同尺铃信说话,但王十三听得清清楚楚,他说的乃是字正腔圆的大梁话。
这工夫王十三刀都拔出来了,哪里有空细想,只看尺铃信惊讶的表qíng,暗想:“别吃惊了,就你吧,沙昂的一条狗,老子早想宰了你!”
尺铃信刚才听人喊李承运逃了,就对王十三生了戒心,但他实在没想到面前的早川遥竟会有问题。
王十三出刀的同时,早川遥也一脚踹到,他身手不见得多高,却正好将尺铃信躲避的空间给封死了。
尺铃信发出一声怒吼,抽刀“叮当”和王十三战到一处。
与此同时,原先船上的“东夷兵”们一拥而上,将尺铃信带上船来的亲信抓的抓,杀的杀。
有了早川遥帮忙,不过两合,王十三一刀挥出,刀锋自尺铃信的脖颈割过,随着鲜血飞溅而出,这么一员东夷大将两眼圆睁仆倒船头,颇有死不瞑目之感。
由这船上一道信号带着尖啸升空,“砰”地一声在夜空里炸开,璀璨如雨。
“杀!”
后面几艘海盗船上,齐鹏所率纪家军接到了突围的命令,发出一声呐喊,qiáng行撞开了挡路的东夷船只,往这边靠拢。
王十三提着滴血的长刀站在船头,眼前的这一幕令他有些怔忡。
那早川遥站在他身旁,伸手“刺啦”将东夷战衣撕开甩落,以大梁话笑道:“早不想披着这身狗皮了。十三兄劳苦功高,幸会!”
王十三有些发蒙,眼前这个酷似东夷将领的小个子是自己人无疑。
此时由后舱传来些动静,王十三转过头去。
就见由后头舱里出来了几个人,左右都是些盾牌兵、弓箭手,簇拥着中间一人,虽然乔装打扮过,看衣着不是那么显眼,可她抱着琴呢,脸上笑容明媚,叫王十三只想揉一揉眼睛:顾文笙!
文笙冲他笑道:“这算不算是万分危急的时候?”
王十三指了她,一时心cháo澎湃,不知说什么好。
他知道,文笙这句话,是接的他当日去冰刹岛之前那句“我要真遇上万分危急的时候,能不能把你招来”。
别说,这虽不是鬼上身,却真有些神出鬼没的意思。
王十三很快由一见面的惊讶回过味来:是了,上回在长蒙岛碰面,童永年率一支jīng兵去打东夷,怪不得这么久没有相关的消息传来于泉,原来他们改换了策略,攻完东夷之后,开着俘虏的船只跑来于泉招摇撞骗。
这早川遥……人才啊。
文笙只对王十三说了那一句话,算是打过招呼,跟着注意力便转到了后头几艘海盗船上。
齐鹏等人还保护着李承运处在敌人的包围中,形势依旧十分严峻。
“早川遥”道:“顾姑娘,看这样子,那几艘船杀不出来,咱们需得接应一下。”
文笙点头:“别顾惜这艘船,保他们!”
“早川遥”笑道:“那大伙都抓稳了,咱们把挡路的船撞开!”
文笙顾不得再同王十三说话,坐下来,拨响了琴弦。
《行船》!
海面上虽然喧哗嘈杂,虽掩盖不了泠泠的琴声,甚至于在《行船》刚一响起的时候,数十艘船上数千人竟然一齐静了静。
有乐师!
文笙此番随船前来接应,可谓是养jīng蓄锐,专等此时露上一手。
这琴声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在船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不但阻隔了如雨般she来的羽箭,还带着qiáng大的斥力,左右水中的船只。
齐鹏那边几艘船艰难突围,带头的幸好是他们自密州勒索的大福艘,个头儿大,在海里一般的战船撞不过它。
就这样,也已经有不少东夷兵杀上了海盗船,双方短兵相接。
齐鹏将李承运安排在中间船上,事发突然,这边明显寡不敌众,他只希望能在自己人折损gān净之前,护着程国公杀出重围去。
两下里在逐渐接近。
李承运被纪家军护在中间,眼见四下刀光剑影,不停有人倒下,几疑是在梦中。
突然前头船上响起一阵惊呼,一道黑影低空飞掠而过,却是王十三眼见两下相隔不远,踩着船只飞跃过来,这一路不知多少东夷兵成了他刀下亡魂,他落到李承运所在船上,挥刀磕开几支弩箭。
“砰”的一声响,前头挡路的船只被横着撞开,文笙所乘的船顶着它向前滑行数丈,直到撞上另一条敌船才停下。
齐鹏看到机会,指挥剩余纪家军聚集到李承运所在的这艘船上,自空隙中生生挤了出去。
虽有《行船》保护,饱受磨难的头船这时候也已经开裂进水,“早川遥”道:“咱们换到国公爷那艘船上去。”
趁两船相jiāo之际,众人赶紧换船,文笙琴声未停,在众兵士的护卫上迈过船舷,上了友船。
相隔两年,她终于再次见到了李承运。
第三百四十四章 风云会
文笙单手弹散音,在琴弦上轻拨慢挑,口中道:“国公爷!”
李承运百感jiāo集,直到这会儿,他才有了些真实的感觉。
将近两年的囚禁,还有那些从前根本无法想象的磨难,都叫他不止一次觉着若有一天侥幸脱困,必定难以自持,说不定会大哭大笑,癫狂不已。
但这会儿他站在船上,为诸人簇拥,眼前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上都由内而外洋溢着欢喜,耳边不停有人道“恭喜国公爷脱困”,好像心中的喜悦得以由此扩散出去,他此时竟是异常得冷静。
“辛苦诸位冒死来救,咱们先冲出去,此恩容后再报!”
说话间他还特意看了前头杀敌的王十三一眼,他对这个身手高qiáng的海盗头子印象实在太深了,这会儿下巴上的刀口还有些疼呢。
他的胡子是此人给刮的,身上穿的衣裳是此人扒来的,那日若非这小子开口说动了东夷人主帅,自己可就不是断一根脚趾这么简单了,不死也得落个重残。
王十三这会儿没空理会李承运怎么想自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奶奶的,人太多了,累死也杀不完啊!”
文笙无暇介绍身边纪南棠手下的将士们给李承运认识。
他们也只是暂时冲出了围困。
这艘船和后头紧跟着的另一艘大福舰,上面载着前来营救李承运的七八百人,面对数十艘敌船,以十倍计的东夷水军,要彻底摆脱他们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箭簇如雨,她以《行船》护住这一艘船都困难。
所幸纪家军英勇善战。天色又黑,后头的大福舰将船身横过来,以庞大的身躯阻挡了敌人的猛攻。
“早川遥”本名秦良羽,是童永年麾下的一名斥候队长,之前常年呆在白州同东夷人周旋,学了一口流利的东夷话,人又机灵。故而才被童永年派来担当重任。
他其实并不清楚为什么纪家军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和代价。跑来营救原本毫无瓜葛的程国公,这不应该是奉京那边大皇子和谭家应该cao心的事吗?
虽然只是奉命行事,他还是习惯xing地卖了个好。说了句“国公爷放心宽坐”,留下两个人在边上照应,转身和齐鹏并肩杀敌去了。
李承运一开始还以为是文笙联手岳父鲁大通的兵来救他,这时候才觉出不对来。
文笙离他虽近。却将全部心神都沉浸在琴曲中,李承运只得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准备等突围了再说。
两艘大福舰之间搭起了软梯浮桥,相互连通,纪家军的将士们冒着箭羽和爬上船的敌人周旋。
附近东夷船上响起连声呼喝,又一通带着火的箭簇she来。
黑沉沉的半空中像是突然亮起大片的流星火雨。数以千计的光点“嗤嗤”飞到大福舰跟前,却被夜幕挡住,稍作停滞。擦着船舷那巨大的黑影子坠落海中。
那qíng形,由远处看煞是惊心动魄。
挡过这一波。文笙有些疲惫,叫身旁盾牌兵代为下令,不要纠缠,尽快冲出港去。
船在于泉港里折腾有个好处,敌人不管是拦截还是以船来撞,都提不起速度来,慢腾腾地杀伤力不大。
大福舰这样的庞然大物撞几下不痛不痒,加上文笙以《行船》推动水势,片刻之后真的qiáng行挤开一条路,一马当先冲出港去。
这一离港,纪家军奋力划船摇橹,由秦良羽指引方向,两艘大福舰前后衔尾驶入波涛中,飞一样向着东北方向而去。
再后面,则是挤挤挨挨的东夷战船。
文笙等人到不担心被敌人咬住无法脱身,将军府录事李曹带了一支大约两三千人的船队在前头接应,这么下去,用不上半个时辰,两下里就能会合。
若是李曹所率水军看到这边的灯光,听到喊杀声,来得会更快。
戚琴、云鹭都跟在李曹身边,而文笙担心李承运的身体,怕他撑不到离水,还特意请了穆老大夫同行。
眼下看,李承运的qíng况远比她想的好,这一手到是白准备了。
果然,不过逃了两刻钟,船头的秦良羽喜道:“前面有船队过来了,迎过去看看,应该是李录事他们。”
对方显然是听到了动静,在往这边驶来。
两下相距越来越近,秦良羽突然“咦”了一声,招呼齐鹏:“齐校尉,叫你手下的兄弟们注意着点儿,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儿。”
齐鹏应了一声,提刀走到他身边:“怎么了?”
来的若是李曹所带的离水兵,那他自是比秦良羽更熟,但此时他们与来船相距仍有里许,今晚的月光又不是很好,只隐隐约约看轮廓像是战船,哪家的却不好辨认。
秦良羽抬手遥指:“咱们的船远没有这么多艘,你看那后头……”
两人视力都很好,齐鹏经他一指,换了个角度,果然看到后面波涛中影影绰绰似还缀着不少船。
秦良羽心中没有底,越过了李承运,直接征询文笙的意见:“顾姑娘,你看这……”
此时在纪家军齐心协力之下,两艘大福舰已同东夷战船逐渐拉开了些距离,文笙终于可以停了《行船》稍微歇一会儿,听秦良羽说发现有异,起身拿了琴,也站到船头上。
齐鹏授意手下人以灯语同来船联络。
对方很快有了回应。
灯光晃动,给出的正是纪家军的暗号。
齐鹏松了口气,道:“是李录事他们。走,过去会合。”
那边灯影还在晃,隔了一会儿,负责破译灯语的斥候禀报道:“录事带人在这里等候接应,刚巧遇上了另外一支船队,录事没法与对方翻脸。想好言好语将他们支走,谁知办法使尽,不管说什么,对方都赖着不肯离开。录事无法,只好通过灯语提前和咱们说一声,他说对方看样子是听到了风声特意赶来的,不知是抱着什么目的。叫咱们千万小心。”
王十三正在后船上御敌。听说前边海面出现了许多大船,便想着来凑一凑热闹,脚下猛一借力。凌空向着文笙他们这艘船飞跃过来。
他不想白费力气,这一下跃得不是很高,由后头看,只见一道黑影突然窜出去。飞过船舷和数丈海面,几乎是贴着làng头上了另一艘船。就要落下。
按说这么快,本不会惹人注意,但架不住东夷的战船上有人盯住他半天了,眼见机会难得。搭弓便是一箭。
这枝箭角度刁钻,来势极快,对准了王十三足下半尺而来。待它she到之际,恰好王十三身体向下落。若不及时作出应对,必定被它she个正着。
王十三吓了一跳。
今晚这么多攻击里头,独有这一下叫他有了遇到对手的感觉。
不管出手的时机,还是弓箭的力道,在东夷将领里头都是数得着的。
他无暇多想,两腿一缩身体蜷起,听风挥臂。
说是听风辨位,可周围实在太乱了,充斥耳朵的是海面上的各种声响,这一下大半凭的还是感觉。
随着王十三一刀挥出,“叮”地一声脆响,刀身上传来qiáng横的力道,他的胳膊竟然跟着麻了一麻。
好qiáng的弓,好硬的箭!
不用回头看,王十三便知道she出这一箭的除了伊兰不会有旁人。
他没有停留,几个纵跃到了船头,问道:“前面挡路的是谁?”
这么长时间接触,大家也都知道由王十三嘴里很难听到什么好话。就连这听着挺普通的一句“挡路的是谁”也叫人不由地联想诸如“挡路狗”、“好狗不挡路”之类,个个神qíng古怪,向他望来。
齐鹏跟了他两个月,面带同qíng,道:“……听说是王光济。”
这下王十三没了动静,隔了一阵才低骂了一句:“奶奶的。”也不知道他骂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