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笛声响起,禅离侧头听了听,但她未感觉出有什么特异之处,便继续敲击她的铃鼓去了。
只有王十三心中为之一颤,陡然生出不妙之感。
这笛声的旋律,是那样温柔动人,王十三听着耳熟,分明是前些天刚在于泉港外头领教过的,这曲子再chuī下去,就该是众人一个个打着哈欠睡着。
她不是很厉害的乐师么,为什么偏chuī这首曲子?这么长一首曲子chuī下来,她还要命不要?
心念电转间,王十三突然瞥见围攻自己的四人有两个趁着退到后面的工夫,手里多出来个小瓷瓶!
他心中警铃大震,银月村的拜月果浆。
他抬头匆匆一扫,隔着huáng褐色的烟尘,发现好几个银月族人在做相同的动作。
那果浆听说是补充体力用的,所以他们留到战斗中服用,只不知道喝下去对文笙的笛声会不会有抵抗之效。
王十三不及多想,他只下意识觉着不能叫对手,尤其是围攻自己的四个人喝下这东西。
一瞬间,王十三运力于背,身体猛地向前窜出!
这一下空门大开,几乎是送了后背给敌人,拿棍的那汉子也毫不客气,照准他后背就狠狠来了一下。
王十三一个踉跄,就势扑至拿钢叉那汉子跟前,待距离堪堪缩至丈内,猛然伸臂一送!
那汉子右手倒提钢叉,左手捏着瓷瓶,正以两个手指去拔瓶塞,猝不及防间锐风袭至,吓地向后一闪,躲得稍迟,被王十三递出的这一刀狠狠斩在了腰际。
那人痛呼一声翻倒,手里的瓷瓶滚出去多远。
另外三人一齐来救,王十三躲闪不及,身上也是连挨了几下。
文笙此时因为身体的原因,气息不是很稳,chuī奏中调息换气有些吃力,听上去还带着点喘意,或许正是因此,亦或是心qíng所致,她的笛声里多了一丝缱绻和留恋。
确实如王十三所料,拜月台乱成这样,台上人人都知道正经历着生死考验,谁也不敢掉以轻心,这等qíng况下,文笙想将众人chuī得睡着,需要比平时多耗费成倍的心血。
渐渐的,在文笙的感觉中,四周逐渐变得安静起来,她无暇也无力去看,那些接连在她的笛声里萎顿于地的,都是些什么人,是睡着了还是已经战死。
不知何时起,对面禅离的铃鼓声已经没有动静。
那些“嘤嘤”“嗡嗡”的虫鸣也减弱至不可闻。
人世间那些美丽的花儿,让我点一盏灯来照亮你们吧。
这一方沃土蓝天,我不是不想留下,可惜不知道为什么,彼一世此一世,总是天不假年。
文笙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越来越活跃的思绪,身体像在云絮里飘飞,她觉着好累,真想躺下来,就此不闻不问,托体同山阿。
但是不行,大约是基于乐师的本能,直到这般时候,文笙仍清楚地听到有人在离她不远处jiāo手!
还没有打完么?十三呢,他在做什么?
文笙的眼前渐渐黑下来,终至什么也看不到了。
但她还是坚持着chuī了最后一小节,chuī至最后一个音。
就这样吧,我累了。好累好累……
“玉盘云水”,到底拿到手没有?
文笙慢慢地躺倒,虽然她气息奄奄,虚弱地躺在那里连小手指都不能动一动,但也许是因为拜月果浆的功效还没有完全消退,她的感觉竟然还在,耳朵还能依稀听得到声响。
这声响必须得是很大声,所以她没有听到脚步响,只觉着有人把她抱了起来,不知小声哼哼了句什么,才凑在她耳边,大声道:“张嘴!”
跟着那人捏着她的下巴,撬开了她的牙关,不知将什么给她喝了下去。
文笙已经尝不出味道。
那人收紧了双臂,紧紧地抱着她。
文笙这时候思绪已经很飘忽,她想:“这是谁呢,这么用力,是不是有仇,想要勒死我……”
似乎有温热的气息贴靠过来。
那人抓住自己的手,手心触觉是软的,好像贴在他面颊上。
耳鸣声嗡嗡,里头夹杂着一个哽咽的声音:“撑住了,天……求你了,别死!顾文笙,好死不如赖活着,求求你……你是鬼,一定可以的,别走,你可以吸我阳气……”
原来王十三。
文笙缓缓吐了口气,她觉着自己哪怕是真死了,听到这番话,也会气得活过来。
王十三慌慌张张来探她鼻息,还抓着她的手不放。
文笙不知哪来的力气,向外一拨,正打在他的脸上。
感觉一片湿漉漉……
第三百六十七章 病中柔qíng
文笙没有反应过来,还在想:“哪里来的水……”
其实不痛苦,只是觉着累,但觉深入骨髓的疲倦,只想沉沉睡过去。
可偏偏有个人老在耳朵边上叨叨,叫她不得安宁。
“……别走,你撑住了别放弃,顾文笙,我不帮你传话,……我带你去南崇,咱们去南崇,找燕白救命!”
“好好活着,提着气别泄,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顾文笙,你睁眼,再坚持一下,你的伤不严重,比这更厉害的我都见过,撑过来就好了,咱们一起活着,再活一百年,等那些害过你的、你讨厌的人都死了,你还活得好好的,那才是真正的赢了,你想怎么样,想去哪里,我都陪你一起去……”
文笙实在没想到,王十三会对“活着”这件事有这么大的执念。
或者说,她活着与否,竟变得这么重要。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不知怎么借尸还魂,又多出来了这一世的经历。
她如饥似渴地学琴,是因为真正喜欢,前生直到最后,才发现错过了实是莫大遗憾,她努力地想要改变现状,是因为不忍见战乱中的大梁百姓离散艰辛。
可在文笙内心深处,未尝没有这一生其实是白捡来的感觉。
独在异乡为异客,不管欢笑还是伤心,都恍惚间疑幻疑真。
直到这生死沉浮的时候,坚持和放弃只在一念之间,文笙时而清醒时而胡涂,清醒时她抵挡不了耳边那个声音的影响,断断续续地想:“他是对的。我要活下去,抓紧它……只要有一线机会,就不该放弃。”
至于“他”是谁,文笙有时候知道,有时候却想不起。
她只知道身边有个人一直在,这个人知道她到底来自哪里,是何许人也。这叫她很放松。
文笙qíng况好的时候。能感觉到那人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或者贴着她的面颊在同她说话。
他恳求道:“顾文笙你活下去,这世上难道就没有什么令你有丁点儿留恋的么。钟天政呢?他也来找燕白了,那小子she你一箭,仇难道不报了?求求你振作一些,只要坚持着活下来。大爷下半辈子就给你当牛做马了。”
文笙挣扎着想动一动,想说“我可听到了。你不要赖账”,可眼皮上却好像压着一座大山。
她鼻子里莫名有些发酸,眼睛涩涩的,跟着就有泪水自眼角滑落。
那人一时未反应过来。还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而后才发现是文笙流的泪,手忙脚乱地帮她擦掉。
“……别哭。好了,好了。没事了,你能长命百岁,一直这么折腾人。”
文笙哭过一场,身心舒畅了很多,却依旧昏昏沉沉地没有清醒过来。
这种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到她真正有了知觉和意识,是王十三不知道又往她嘴里灌什么东西,结果不小心呛着,将她给呛醒了。
文笙好一通咳嗽,睁开眼,眼睛里还噙着泪花,看什么都朦朦胧胧的。
就见眼前人影晃动,王十三一张脸第一时间凑过来,耳听他欢欢喜喜道:“可是醒了,哎呀姑奶奶,早知道这法子好用,早叫你呛着。”
……真是好想打他。
可惜没力气动不了。
文笙看着他的五官在自己眼中逐渐变得清晰,想起拜月台的那场拼斗,确定自己还活着,并且大约一时还死不了。
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王十三下巴上的胡茬儿都冒出来了。
他大约一直没休息,脸色不大好,透着憔悴,那么一个大个子,瞪着两眼,紧张兮兮盯着自己,看上去竟有些可怜。
文笙觉着自己病这一场,心里也软成了棉花糖。
嗓子眼还泛着甜,她望着王十三,微微笑了笑,出声道:“你给我喝的是什么?”
声音很小,好在王十三看懂了她的唇语。
“拜月果浆啊。银月村那边的,你这两天一直喝的这个,不然哪还能保住命。”
原来是这样,银月村的拜月果浆有恢复体力的奇效,正可以充抵她这一战的巨大消耗。
文笙还记得,拜月台上她力竭倒下,王十三跟着就叫她张嘴,撬开她牙关喂她喝了什么东西,想是银月村人还没来得及喝,就被他抢了下来。
他反应到快。
也可能是一直惦记着。
一瞬间,有很多话涌了上来,文笙有很多个问题想问问王十三,比如说,她睡了多久,现在什么时候了?又或是,他们现在身在何处?当然,最重要的,拜月台一战结果如何,他们打赢了没有?
不过她刚刚恢复,说这些太累,反正尘埃落定,过些时候再问也不迟。
再说看王十三这样子,能一直弄到银月村的宝贝给她续命,结果应该不错。
文笙索xing放宽心qíng,回望王十三,柔声道:“我好多了,这次多亏了你。”
“知道就好,为了救你,十三爷差点把自己给卖了,赶紧养个差不离,我好带你去南崇治伤,等你好利索了,再来当牛做马,报答大爷的救命之恩吧。”
文笙眨了眨眼,当牛做马,这词怎么这么耳熟,好像什么时候听到过。
王十三一到得意就管不住嘴,这都是老毛病了,要换在以前,文笙可从来不吃亏,不是转弯抹角讽刺他,便是揶揄地对着他笑,所以其实到最后,王十三还是自取其rǔ的时候多。
偏他还如同飞蛾扑火,乐此不彼。
可这回却道怪了,文笙听了只是笑笑,应道:“好。”
王十三怔了怔,咦,这太叫人不适应了,他下意识去摸文笙的脸:“你没发烧吧。真清醒了?”
伸手出去,只是习惯使然,王十三一开始并没有别的意思。
好几天了,最难熬的时候,他抱她在怀里,看她一点生机都没有的样子,脸与脸相贴。自己是热的。她却是凉的,呼吸浅浅,他恨不得将一腔热血全都送到她的身体里。
可在文笙而言。试试发没发烧你摸额头啊,摸脸颊这个动作本身就透着说不出得亲昵。
是以她下意识就躲闪了一下。
王十三粗糙的手掌就擦着她的耳垂摸到了脖颈。
他一意识到“失手”,立刻像被烫着了一样,把爪子缩了回去。不但如此,还把眼睛也挪去了别处。
文笙的脸也跟着红了。停了停,她开口:“十三,你……”
王十三明显竖起了耳朵。
但文笙话说半截,没再往下说。她停住了。
王十三带着疑问回头看她。
yù言又止?卖关子?
都不是,文笙话到嘴边,改了主意。她目光柔和望着王十三。换了个话题:“和我说说,qíng况怎么样了?银月村怎么会给你这么多拜月果浆?”
说了这么长的一句话。她有些累了,闭了眼睛养神,听王十三絮叨她病倒这几天两个村子发生的事。
这会儿距离拜月台一战,已经过去了四个昼夜。
当时文笙在拜月台上以竹笛chuī了一曲《探花》,两个村子正在拼杀的“勇士们”明知不对,却难抵困意,一个接一个躺倒台上,陷入了黑甜乡。
不但对面的“神女”禅离睡着,到最后连赤月村这边的孟灰羽和利江明西都未能幸免。
台上还保持着清醒的,只剩下了王十三和双方受到重创的几个。
像那拿铁叉的中年汉子,他不是不想睡,困得哈欠连天,眼泪都流出来了,只是腰上刀伤太重,还没来得及包扎,不停往外冒血,迷迷糊糊地睡着便疼醒,睡着便疼醒,如此反复。
王十三也受了伤,但二十多个人里头,只有他还站着,胜负一目了然。
王十三哪还管得了那些,他抢过去捡起了使叉那汉子掉落的小瓷瓶,大声冲着银月村村长艮山的方向喊了一嗓子:“你们输了。快认输,老子数三个数,敢不认输,一刀一个,全都宰了。”
喊话的工夫,他已经回身抱起了文笙,将抢来的拜月果浆喂她喝下去。
艮山听不懂大梁话,使铁叉那汉子唯恐王十三下毒手,赶紧大声认输。
绝谷四周隐隐有喧哗欢呼声响起,声音不大,透着迟疑,听上去怯生生的。
观战的人有很多因为位置选得不巧,受了影响,这会儿也昏昏yù睡,再者,文笙的手段众人闻所未闻,只见台上躺倒了一片,哪知道他们竟是在这等qíng况下睡着,还当结果不定多么惨烈。
观战众人一时踌躇着未敢围上来,也便没有人去唤醒孟灰羽和利江明西。
到是那使铁叉的汉子武艺jīng湛,文笙笛声一停,他很快恢复清醒,包扎了伤口,费了些工夫将三个同伴唤醒,围在了王十三和文笙身边。
王十三心忧文笙的生死,当这几人不认输还要再战,猛然抬头,目露凶光,到将他四个吓了一跳。
使棍的汉子抢先表达善意,掏出自己未来得及喝的拜月果浆递了过去。
王十三接在手里,果然像是一只野shòu得到安抚一样,看上去不那么bào躁了。
其余两个有样学样,赶紧跟着上供。
使棍的汉子试探道:“陆少爷,方才我们叫你,你承认了,你果真是陆鸿大陆爷的儿子?”